哈尔回到矿井深处连续苦干了三天,然后在雷米尼茨基家吃饭、抓老鼠。终于盼来了一个美好的星期天,他有了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可以出去晒晒太阳,看看北谷营地。这是一个沿着山间峡谷绵延一英里多的村落。村子中央是巨大的破碎机房、井架房和高耸着烟囱的发电房;旁边是公司商店和几家酒吧。还有几家像雷米尼茨基家那样的寄宿公寓,以及一排排木板房,每栋有两到四个房间,有些房子住着好几户人家。山坡上有一所小学校,还有一座小小的单间教堂,牧师是通用燃料公司的教派成员。公司把这栋房子免费提供给他使用,以此来压制那些必须向公司支付高额租金的酒吧;但即便如此,天堂在与地狱的较量中似乎还是败下阵来,这似乎证明了人性天生的乖戾。
当一个人穿过这个村庄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荒凉。群山高耸,荒凉孤寂,满是地质年代留下的伤痕。在这峡谷之中,下午早早就天黑了,秋天早早地就下雪了;大自然处处与人类作对,人类也屈服于她的力量。营地里更有一种残酷的荒凉——那是肮脏和兽性的荒凉。有几处可怜巴巴的菜园尝试,但煤灰和烟雾把一切都毁了,到处都是污垢的颜色。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煤渣堆、废弃的铁丝和番茄罐头,还有满脸污垢的孩子们在玩耍。
营地里有一片区域叫“棚户区”,在那里,一些新来的外国人中最底层的人被允许用旧木板、铁皮和油毡纸搭建简陋的小屋。这些房子连鸡舍都不如,然而在其中一些里却挤着十几个人,男人和女人睡在煤渣地上铺着的破布和毯子上。这里的孩子多得像蛆虫一样。他们大多只穿着一件破旧的罩衫,光着的屁股毫无顾忌地朝天撅着。就是这样。霍尔心想,穴居人的孩子肯定也玩过游戏;一阵厌恶感涌上心头。他满怀爱意和好奇而来,可这两种动机在这里都失效了。一个神经敏感、深知生活中的种种精致与优雅的人,怎么可能爱上这些对他的一切感官都是冒犯的人——对他们那股恶臭感到恶心,对他们那喋喋不休的吵闹感到厌烦,对他们那副丑陋的长相感到反感?文明为他们做了什么?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毕竟,除了把他们圈起来干那些脏活累活,他们还能干什么?这就是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高傲的种族意识在作祟,面对这些地中海人,他们觉得这些人连脑袋的形状都令人讨厌。
不过霍尔还是坚持了下来,渐渐地,新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首先吸引他的,是那些矿井。这些矿井很古老——简直就是开凿在山底下的城市,主要通道绵延数英里。有一天,霍尔从工作中溜了出来,跟着一个“绳索骑手”下到二号矿井,通过自己的身体感官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地下迷宫的广阔、奇异和孤寂。二号矿井里的矿脉呈大约五度的斜坡向上延伸;其中一部分是空车由一条无尽的绳索牵引着组成长列火车被拖走,但满载而归时则靠自身重力滑行。这给“刹把工”(即负责刹车的男孩们)带来了大量工作;有时还会出现失控的车辆,给本就危险重重的煤矿作业又增添了新的危险。
这条矿脉有四到五英尺厚;大自然的这种残酷使得在“工作面”——也就是新煤层正在被开采的地方——干活的人们不得不学会缩短自己的身高。哈尔蹲了一会儿,看着他们干活,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走路时总是弯着头和肩膀,双臂下垂,以至于在黄昏时分看到他们从矿井里出来,会让人联想到一队狒狒。这采煤的方法是先用镐在煤层底部开凿出一道槽,然后用火药炸松煤层。这意味着矿工在工作时得侧身躺着,也解释了他们身体上的其他怪异之处。
因此,正如往常一样,当你了解了人的生活,就会产生同情而非鄙视。这里有一群特殊的生灵,生活在地下,像小矮人一样,被社会禁锢起来以满足其自身的需要。在阳光普照的峡谷之外,长长的车队载着软煤滚滚而下;这些煤将运往天涯海角,运到矿工们闻所未闻的地方,推动着矿工们从未见过的产品的工业轮子。它会制成贵妇身上的华贵丝绸,会切割出她们佩戴的珍贵珠宝;它会牵引着一列列软垫车厢穿越沙漠、翻越山岭;它会驱动着豪华轮船驶出寒冬的风暴,驶入波光粼粼的热带海域。而那些身着华贵丝绸、佩戴珍贵珠宝的贵妇们,吃喝玩乐、安逸自在——她们对黑暗中的这些矮小生灵一无所知,就像这些矮小生灵对她们一无所知一样。哈尔回想至此,抑制住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骄傲,对这些人身上令人反感之处找到了宽恕的理由——他们的野蛮的、胡言乱语般的说话方式,他们满是害虫的家,他们光着屁股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