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山水 第31章 解忧灵药

柳莺莺带着舞霓裳，一言不发地跪在他面前。

她知道他是冲着她来的，若是在经过这两个月的变迁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话，那么在看到他的一瞬，她就明白了。

她的儿子，多年前被迫放弃的儿子，日思夜想的儿子，终于来讨债了！

沈岚庭高高在上地坐在一旁，眉目间是冷漠和戾色，对眼前的两人视若无睹。他是恨她的，但是为何在见到她的一瞬，他又那么想哭？

我是醉了吧，他如是想。

眼中的水汽氤氲，不知在过了多久之后，他垂眸看向眼前的女人。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面色憔悴，头发花白，眼神凄凉。若不是在数月前看到过手下送回来的画像，他大概会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或是眼花了。

他的母亲，不是风华绝代的扬州舞娘么？不是一代倾城佳人么？为何会如此沧桑？仅仅是跪在一旁一言不发，浑身的苍凉也让人感到深深绝望。

依旧是画像上那身衣裙，那副妆扮，与画像上的人却判若两人。

两人一直跪了一盏茶的时间，沈岚庭终于开口了。他唇畔微动，似乎是咬牙切齿，“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恨的人是谁吗？”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柳莺莺身上，声音冰冷无情，“她就在我面前。”

“你说我该怎么对她呢？”手指把玩着茶杯，“她让我有了一个残破不堪的童年，让我从不知道被娘亲疼爱是什么滋味，让我活在其他女人的欺凌之下，让我渐渐变得残忍冷漠，你说，我应该怎么报答她才好？”

柳莺莺答非所问，眼眶早已湿润，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说，“我曾经想过，如果儿子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去爱他、护他、给他我所能给的一切。他一个月时的襁褓，两个月的尿布，一岁时的衣服，三岁时的风车……他会向我撒娇，他调皮时会弄脏衣服，他惹父亲生气时会躲在我身后，他发烧的时候我会彻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十五岁的时候，或许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或许会让我为他选礼物……”一番话断断续续，好似说出了多年的心声，柳莺莺早已泣不成声，沈岚庭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够了！不要说了！”沈岚庭终于听不下去，猛地将桌上的茶扫到地上，茶壶落地的声音惊得两人浑身一颤，茶水撒在跪在地上的两人一身。

“那你在哪？！我被那恶毒的女人虐打欺侮的时候你在哪？！我生病发烧的时候你在哪？！我需要疼爱关怀的时候你在哪？！”

沈岚庭近乎歇斯底里，双目怒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舞霓裳心中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不只一次听到义母提起过他，当年的事她也是略知一二。或许，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

舞霓裳定了定神，沉下性子，温柔的声音似有穿透人心的魔力。她轻声回道：“她在异乡漂泊，在你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的时候，她还没坐完月子就开始四处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尽白眼。”

后来辗转到了扬州，本想走老路，凭借一技之长，在扬州妓院讨口饭吃，没想到却是“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

她生过孩子，而且坐月子的时候还没调理，落下一身病根。长期饥寒交迫，想念亲子，思虑重重，让她的身体更是脆弱。

女人最忌忧虑，身体不济加之忧虑过甚，原本白皙的面容渐渐暗黄，看起来比以前老了一倍。纵是再国色天香，生意也大不如前。最后还是几个有情义的姊妹凑了些钱，让她拿着当本钱开了芳菲院。

霓裳将所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柔和的声音轻缓有力，似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讲诉故事，语气稀松平常，让人不知不觉就静下了心来。

沈岚庭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着这些年发生在他和母亲身上的事情。虽然说罪魁祸首是父亲沈仲，但父亲也只是花心风流，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本以为是最该恨的人，实际上也和他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恨她，况且他本就不该恨她。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他本应有一个疼他爱他、视他如珠如宝的母亲，可是命运却让他错过了她；他本以为她是可恨的，却发现她是可悲且可怜的。

既然他都已经不恨了，那还要这盈媚阁有何用？

本想直接送给娘亲，反正是他毁了她的心血，现在又送还给她正好，没想到柳莺莺拒绝了。

她说：“我这一生都与风尘为伴，实在太累了！我想拿一笔银子，找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过着简单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守白头就够了。”

她转头看向舞霓裳，眼中还有放不下，略微为难道：“霓裳是我捡回来的义女，她的亲生父母养不起她，我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没有你的这些年，她就是我的唯一支柱。”

沈岚庭没有出声，目光随即落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看模样，两人的年岁差不多，若他有个妹妹，或许也有这么大了。

柳莺莺继续道：“既然我不打算再流连风尘，那霓裳也不必再跟着我，孤身女子在外终究是难以为生，霓裳一直是我们院的台柱，只卖艺不卖身，若是你不想管理这盈媚阁，便将它交给霓裳吧！”

沈岚庭看着舞霓裳，只见她对着他温柔一笑，仿似春暖花开，碧波荡漾。

好似故人，虽未相见，却好似早已相识。沈岚庭未作深思，毫不犹豫点头应道，“好，霓裳，以后盈媚阁就交给你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说的他俩吧，互相信任，互相关怀。或许这就是眼缘，第一次见到霓裳，就觉得她可以信任，淡淡的温暖像夏天的风一般让人觉得舒适温柔。

后来，每一次不顺心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会觉得很舒服，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有她在身边。

她是他的解忧草，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