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给自己下的药?
或者说,更详细地说,下这种药的目的,是真的希望他在情热期,与什么哨兵进行永久匹配,还是说,只是单纯想要折腾他?
思考只在一瞬之间,霍衔月知道,在附近的某处,一定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并不清楚,是谁在做这种小动作。
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让霍衔月想起当初,一号训练场旁,那三名趁着准备室内空空荡荡,堵住自己的哨兵。
一样的自作聪明,一样的错误判断。
就好像认定了,自己身为辅助哨兵的向导,一定会害怕更为强大的暴力,就算遇到了这种意外,也会咬牙吞吃苦果。
霍衔月觉得有些好笑,这还真是两辈子第一次,有人想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一口便将那点冰饮,吞下了喉咙。
只是喝下那么小半口,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会有事,最多是有点醉,面色微微泛红,四肢有些软绵。
而真正诱发结合热的药物成分,他能够通过精神力屏障,人为地阻挡其效力。
也就是,只是显得有些情热的模样而已。
霍衔月微垂下眼帘,做出似乎身体有所不适的模样,向后靠去。
往来人群拥挤的宴会厅中,他不小心撞上了一道身影,从身后,传来惊讶的问询声:
“唔,你……你的脸好像有点红。”
浅色眸子的青年,只迷蒙地偏过头,却仿佛被其他人的视线烫到,惊慌地低语了一声“对不起”,就向着大厅边缘匆匆而去。
周遭,陆续有几人,也注意到了青年异样的情态举止,虽然有所怀疑,但又无法确定。
而不等这片骚动平息,众人已然寻找不到青年的身影了。
在这座由医疗大厅,改装而成的宴会厅外侧,离开挂着深红色布帘的正厅,冷清安静的长廊之上,仍是铺着灰绿色地砖的朴素模样。
霍衔月避开人群,靠在冰凉的墙面之上,踉跄着、向这栋建筑物的更深处前行。
在这一连串的演戏过程中,他知道,该看到这一切的人,已经看到了。
而脑海中的精神力通道,也一直保持着畅通,他相信自己只是消失一小会儿,并不会引发更多的混乱。
这栋建筑物的底层,虽然被当作会场征用了,但二、三、四层,仍然还保持着原本的构造。
从粗略的精神力探知来看,二楼空置着许多的医用病床,电力虽然接通了,但无人看守。
如果“自己”真的中了药,在神志朦胧之际,慌忙离开哨兵、向导聚集的宴会厅,这时候,要跨越半个白塔基地、赶回宿舍,一定不现实。
那么,“他”最有可能做出的举动,就是逃离宴会厅,寻找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强撑过这波热潮,再作后续的打算。
青年发丝下的脖颈与耳尖,也开始因为扩散开的药力,而沁出细小的汗珠,晕开明显不正常的轻红。
他左右匆忙看了一眼,便发现了前面无人的楼梯口,旁边的金属标示牌上,显示了二楼是公共病房区域。
在这个时间点,楼下在办宴会,楼上的公共病房区域,大概率是空置的……
而就算有些什么人,现在的“他”,应当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能够去在意了。
青年抱紧了手臂,强压住慌乱的情绪,笔直地向楼梯口而去。
穿过略显昏暗的楼梯,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出现在了敞亮的病房区走廊上。
一眼望去,所有的房门内,都暗着灯,显然是没有人守门。
他只犹豫了几秒,就走到长廊尽头,找了某间房号倒数的空病房,拉动门把手。
看起来非常凑巧和幸运,病房门并没有上锁。
霍衔月终于成功来到了舞台中央——一间空空荡荡的公共病房。
病房很大,由浅蓝色的布帘,隔成了四个区域,粗略看去,至少有十余张病床,最里侧的右边,似乎有一间带门的洗漱室。
他伸手关上房门,随之,便遮挡住了走廊透入的大部分光线,只能通过门上,小窗口的布帘外,透出些许的光芒。
开灯太显眼了,霍衔月并不准备做如此愚蠢的布置,他相信“对方”能凭借这些细微的动静,准确地定位房间的所在。
要是没有这点本事,对方又是怎么能在人群聚集的宴会厅中,如此精准地将下了药的玻璃杯,递送到他手上的?
至少,参与行动的人数,不止有两人。
霍衔月走到病房尽头的窗边,就着窗帘外,微弱的月光,找了一把舒适的折叠椅,避开窗户的视野区域而坐。
他闭上双眼,放开自己的精神力感知触手,向着房间外,走廊深处蔓延。
在这片公共病房区域,是没有安装监控探头的。楼下宴会厅的入口处,倒是有安装探头,但那部分的数据,是连接着白塔总中枢的,不归这里管辖。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出于保险,霍衔月的精神力探知,绕过了宴会厅中熙熙攘攘的哨兵、向导们,毕竟他们作为变异人,对精神力总归更为敏感些。
而他的目的,不止是探知,还有构建虚拟的幻觉场景。
他会让所有踏入建筑物二层的人,看到“最真实的噩梦”。
此时此刻。
在热闹的宴会大厅外,一群陌生的制服,出现在了门厅处。
迎宾的守卫哨兵,见到了那些深蓝色的军装制服,微微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对方的身份。
为首的军装制服男子,从衣袋中取出一张ID卡,在哨兵的面前,冷冷挥了挥,才开口道:
“军部例行巡查。”
守卫的哨兵,看了眼军装制服的人数,又终于认出了对方胸前的徽章,知道近期白塔内,情势比较特殊,便只得点头放行。
不过,他的视线落在这群人的最后。
一名帽檐压得低低的高挑男子,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把玩着指尖的某样东西。
在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抬起前,哨兵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懒懒地缀在众人身后,周锐泽戴着军用白手套的左手,反复将一小团纸条,捏开,又卷起。
他有点轻微的洁癖,但眼前的这团来路不明,忽而从半空中蹦来的纸条,却让他兴致勃勃地捏了又捏。
在那上面,写着宴会厅二楼的某个房间号。
周锐泽本来都没准备,晚上再来参加这场宴席的。只不过,被其他人拖着来了,又收到了不知什么人送来的这个小玩意。
没想到,在那群野兽的内部,也还有许多弯弯绕呢。
他的另一只手,握在外衣口袋里,那把装满了子弹的漆黑手·枪上,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枪身。
向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周锐泽没有进宴会厅,径直向长廊尽头的楼梯口而去。
军靴的脚步声,踏在冰冷坚硬的阶梯之上,他感到自己的背后,似乎隐隐因为紧张,而颤栗与发抖。
就算口袋里握着手·枪,楼下便是自己的其他同僚,可扯上了变异人的那些事,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迎接他在二楼房门里的,究竟是死亡的威胁,还是其他更有趣的环节,没有人能向他做出保证。
周锐泽将纸条向后一丢,压低帽檐,站在二层的那间房门口,右手仍抚在手枪上,抬腿猛地踹开房门。
数分钟后,一道黑乎乎的身影,从二层另一侧的消防楼梯,如猫儿般悄然潜行而上。
这道身影似乎拥有极敏锐的五感,距离很远,便听出了二层的某间房间内,隐隐的挣扎与呜咽的声音,压抑而引人浮想联翩。
他微皱眉,举起手中的隐藏型通讯器,压低声音飞快开口道:
“他进去了,但有点奇怪,太快了……”
那道身影还未将话语说完,就猛然瞪大了双眼,仿佛看到了绝对无法置信的场景,浑身僵硬颤抖着,手中的通讯器自然坠落在地。
通讯器中,另一头传来的微弱询问声,还在不断重复。
而走廊拐角的后面,霍衔月悠悠靠在墙面上,从一开始,好像就站在那边一般。
他走上前几步,轻轻一推那道身影,看起来没有反应了。
霍衔月也没客气,拽住对方的领口,像拖棺材一样,在走廊干净的地面上,单手将人横着拖回了那间病房。
关上门,做一些必要的操作。
半分钟后,一道陌生的高大哨兵身影,穿着普通守卫的制服,从同一道消防楼梯,警觉地迅速跑上了二层。
他在上个人打通讯的位置,左右环视了一周,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对象。
然而,同伴失去联系的时候,确实是待在这层楼,监视着那间病房的情形。
忽而,他似乎突兀地注意到,地面上落了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看到在自己所站位置的前面,是一枚掉落的隐藏型通讯器。
怎么会,方才他竟然没注意到这么明显的东西?
他弯腰捡起通讯器,里面隐约传来极微弱的杂音,有谁仿佛在说话。
紧皱起眉心,他偏过头,凑近仔细去听,那通讯器之中,断断续续传来一道呼救的声音。
是谁?是对方失去联络后,发出的信号?
他屏气凝神,终于听清了通讯器里,传来的那道莫名熟悉的声音:
“救……救命……有怪物……快逃啊!”
他的头脑如被重击,嗡鸣作响,几乎要握不住通讯器。
剧烈的恐惧中,他听清了,那是自己呼救的声音。
两步之遥的前方,霍衔月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烦恼地心想,这哨兵的体格比先前的要大,自己搬运起来更麻烦了。
他从僵直地瞪大了双眼,丝毫无法察觉到他身影的哨兵面前走过,一脚踹倒了那僵硬的身躯,拽着对方的后领口,勉为其难地拖走了。
回到那间仍可以容纳很多人的病房,霍衔月将第二名哨兵,搬上靠内的一张病床,和他同样失去意识的同伴,并列在一起。
他取出从角落壁橱翻出的东西,将第二名哨兵,也结结实实地锁在病床之上。
那是一套变异人专用的束缚用具,就算是再强悍的哨兵,只要科学捆绑,就能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只能睁大双眼躺在床上,像条离开水的游鱼那般,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这里不愧是白塔,对应的设施很完善,他给两人每人搞了一套。
霍衔月又将视线,瞥向病房的最角落。
在一架固定在地面的、特质病床的床脚,背对着他,跪在地面的高挑军装男子,不知梦里到底见着了什么,虽然双眼、口部都被束缚住,仍在喉口发出呜咽的压抑声响。
对方梦里,应该只有自己构造的折磨和酷刑吧?
可为什么,明明对方双手和脖颈都被拴在床脚,身体却仿佛十分难耐般,用力蹭在前面的冰冷金属杆上?
霍衔月有点不懂对方的脑回路,但这种事情并不重要,他真正想要审问的对象,只是那两名哨兵而已。
他布置完束缚用具,感到自己有些运动过度了。
原本便受到了一些药物的影响,又搬了好几具半死不活的尸,此时药效好像来到了全身,让他懒洋洋的有些不想动弹。
可是,他也并不能肯定,接下来就不会有下一个人,出现在这座舞台上。
根据他的预估,主谋还没有落网。这两名哨兵只是跑腿干事的人,而有过一面之缘的军部周锐泽,则是两名哨兵钓来的“主角”,为了专程来偶遇他这个软柿子。
霍衔月并不觉得,主谋就一定会亲身前来,但他仍然需要做点准备。
而在这期间,最好能把那两名哨兵的精神图景中,能榨取的信息,都彻底打包带走。
当然,也要埋下两颗自己的精神力种子。
他有预感,很快,这些种子就能派上用场的。
霍衔月慢慢地,靠坐在一架窗边的病床前,感到自己的呼吸,好像有些过热了。
他伸出精神力触手,一边完成着必要的事项,一边向病房外延伸,再次构建起感知的幻觉屏障,让一切异常的声音与景象,都无法被踏入之人察觉。
隐隐约约的迷糊间,他似乎感知到,二楼的楼梯上,再次传来了某种脚步的声响。
很焦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简直是粗心大意。
霍衔月仿佛在脑海中的某处,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在朦朦胧胧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又是哪条鱼儿,要跳入他的网了?
不知怎的,霍衔月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虽然身体有些发烧,但还是强撑起精神,向外延伸出精神力。
他“看”到了那道身影,从楼梯口冲了出来,四处张望了几眼,虽然犹疑,却仍一扇一扇门推开,寻了过去。
最后,黑发黑眸的哨兵,右手握在了走廊尽头、那扇乍一看空无一人的病房门把上。
霍衔月抬眸,隔着眼前朦胧的水光,隔着仍然有效的精神力幻觉屏障,与推开房门的哨兵,隔空对视着。
他看见了隗溯的眼眸中,空茫、无法寻找到任何人的痛苦与焦急,他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房间中的任何异样。
真傻的鱼,明明这里不是他应该游荡的水池,却还是要挤入其中,撞得头破血流。
自己是这样,这个人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