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跑完操回到教室后,许芒心底笼罩的乌云神奇般散开了。不再深陷于自卑的泥潭,她终于能够鼓起勇气真正认真地看看自己的作文。卷面工整、字迹整洁清晰,能轻易辨认出每个字,不会影响阅读。算不上好看,但绝对不会带来不好的阅读观感,批卷老师也不会因为她的字而扣分。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她只是写作文又不是参加书法大赛,为什么一定要因为别人说不好看就改变自己的字体呢?而且她以前也不是没有练过字,但从小写到现在的习惯已经定型,练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对她来说平时写作业时字也写得快,根本来不及思考字帖上的规则,其实重复的还是自己的字体,所以很难写成字帖那样。
她难道真的要因为有人说她字不好看就每天练字,每时每刻都在意自己的字有没有写好看吗?心底的答案是否定的,因此许芒决定放下了,不想逼自己强行练字来满足别人的审美。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忽略外界的声音,纯粹地从自我出发为自己做决定。
虽然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像蝴蝶的翅膀无形中掀起了很多变化,一点点渗透入她的生活。许芒开始尝试松开紧绷的自己,在考试分数和人际关系之外腾出一点空间安置自我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许芒从初中开始就很喜欢看诗集,谈不上有多精通多了解,只是单纯喜欢诗句的美。海子、北岛、歌德、雪莱、席慕蓉、泰戈尔……她读过很多诗人的诗集,其中最喜欢的是俄罗斯诗人Mandelstam曼德尔施塔姆,在印下来的那篇作文里也引用了他的诗。
大概是因为曾在他的诗句里感受过自我,就连那份无法正确对待的羡慕也能在他的诗句“我悄悄地羡慕每一个人”*里找到共鸣,所以她经常会随手翻开一页他的诗集认真地读。
“作文批-斗大会”差不多过去了一周,许芒正巧翻到一句诗——
[当我还没有找到我自己,我不会崇拜脚下的大地。]*
指尖停在这页诗篇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那天顾斯塔说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最起码不需要因为外界的声音而改变自己”。他的话引导许芒走出了思想盲区,让她跳出自己的视角去客观地看待外界,重新思考自我与他人的联系。
跟这句诗一样给出了答案。
在真正寻找到自我之前,对大地的任何崇拜和羡慕都是盲目的。顾斯塔说的“最起码”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许芒可以选择练字,但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是自己真正想做才去做。
其实诗与他的话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逻辑,但许芒却莫名释怀了,总算能将自己从那场无形的战争中解放,接受自己与徐倩岚之间的不同,不再一味地仰视她、一味地想成为她。
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不受控制地被情绪所控制着生活,或许是羡慕、或许是恐惧和焦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总会过去,总会在突然的某个瞬间一下子想通。
顾斯塔或许并不知道他说的话会给许芒带来多大的变化,但是她真的非常感谢他,甚至想找个机会到他面前亲口跟他说声谢谢。许芒在日记里没有写,可却记得很清楚自己就是在听到顾斯塔说了这些话之后开始默默关注他的。
当她有意识地留意后才发现,原来每天大课间跑操时自己的位置都能看到顾斯塔跑步的背影,原来每天中午她们吃完饭出食堂后都会和错峰晚一点才去吃饭的他擦肩而过。
以及这个学期一二班依然有一节体育课是一起上的,不怎么喜欢运动的许芒在自由活动时间通常都会和赵灵玲她们一起站在一旁聊天,她偶尔也会悄悄将视线投向远处独自站着的顾斯塔。
其他男生们大多都在打篮球或者打羽毛球,只有他总是一个人站在操场边缘,跟身后交叉细密的铁栏网一同融为背景。
某天,两个班照旧一起上体育课,因为快举行校篮球赛了所以打篮球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女生们也大多围在篮球场旁看他们打篮球。一班有个胖子在场上跑得很吃力,跟他一起打球的男生们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嘲笑他,把场外围观的人也逗得笑声连连。
“胖哥赶紧给我球啊!傻站着干嘛?你该不会就跑不动了吧。”一个男的站在不远处干说话不动身,脸上丝毫不见着急,反而全是嘲讽。
另一队的人笑着从胖子手里把球抢过,顺势故意撞了他一下,“谢了胖哥,拿衣服擦擦汗吧,都滴我身上了,怪恶心的。”
“怪不得闻到场上一股味呢,胖哥挥汗如雨啊。”话音刚落又引起一阵哄笑声。
“胖哥继续跑起来向大家证明自己,人不能什么也做不好吧,学习也不行运动也不行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价值?”
男生们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站在一旁看打球的不少女生们都被逗笑了,但也有人觉得不太合适,忍不住皱眉道:“他们这样说话有点过分吧?”
“别提了,不是有句话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这胖子是一班的倒数第一,每次都拉低大家的平均分,不然你以为一班这次考试为什么会输给二班?而且天气热起来了整个教室真的全都是他的汗臭味。”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味道。”
“你们看他跑起来确实好搞笑哈哈哈哈。”
……
没再听大家的对话,许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默默走到旁边的阴凉处站着。放心不下篮球场上被大家嘲笑的人,她还是有意识地往那边看去。直到看见场上有人故意向他扔球,许芒的脚不自觉往前挪了一步,还没走过去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及时出现挡在了男生的旁边。
没有人注意顾斯塔是什么时候来篮球场的,只看到他就这样被篮球重重地砸了一下,单薄的身形甚至被砸得不稳地虚晃了下,额前的碎发随之晃动。
场面一时间有一些静默,不知道顾斯塔倾身对他说了什么,看到胖子要离开时那些男生才回过神来嚷嚷出声,“诶胖哥别走啊,你走了我们缺人怎么玩?”
胖子的身子战栗了下,本能地停下脚步不敢再动,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往下流。顾斯塔往旁边站了一步挡住那些令胖子害怕的视线,他无声地跟胖子对视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身后的男生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胖子自私自利不考虑集体拖大家的后腿,说他不负责任地离开害大家都练不了球,顾斯塔平静地转身打断了他们的话,“我跟你们打。”
闻声男生们的脸明显黑了不少,拿球的人不爽地朝地砸了下球阴阳怪气道:“行啊,反正平时顾神考第一的分也是平均给胖哥的,既然顾神爱当英雄我们陪着演就好了。”
“论心胸和善良当然得看顾神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刚刚在欺负胖哥呢。”一群人嘲弄着哄笑出声。
顾斯塔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冷白皮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透明,他淡淡道:“不打我走了。”
“打!当然要打,跟顾神打球是我们的荣幸。”男生们动起身来吹口哨打趣道,“托胖哥的福,广大女同学们也能一睹顾神打球的风姿了。”
旁边吃瓜看戏的女生们被提到,笑骂他们嘴碎乱说话,但视线却都实诚地落在顾斯塔身上,好几个原本在打羽毛球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停了下来,走到篮球场旁一起看热闹。
许芒站在远处的阴凉地没动,目光随着终于能从他们那里离开的胖子缓慢移动,他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花光身上的所有力气。
看着他落寞的身影,许芒不由得想起了初中班上突然转学的同学,后来她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那人是因为在寝室里被孤立所以转学的。不管是否注意,校园暴力都或多或少地出现在我们身边,那种残忍而让人不敢靠近的暴力光是听到就足以使人难受,但当真正旁观时却依然没有勇气站出来。害怕被别人议论说是出风头,也害怕自己是下一个对象。
尽管无法否认与战胜自己的害怕,可她还是想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想到这里许芒转身找到自己放在花坛上的书包,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纸巾鼓起勇气走向坐在角落的男生。胖子没想到会有人走过来给自己递纸,没敢抬头看是谁,他将头垂得更低,飞快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湿润,颤抖着手接过了她给的纸巾。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能感觉到他现在不是很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许芒把纸递给他后就安静地离开了。回到原地后她才望向篮球场,脑里还是顾斯塔刚才被篮球砸的那一下,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场上的大家重新跑了起来开始新的球局,明里暗里都在跟顾斯塔对着打,有意针对他想让他出丑。许芒看过去的时候顾斯塔正好被他们左右夹逼抢走了手里的球,男生们戏弄他打球走神,连一个球也守不住。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顾斯塔是个新手不怎么会打球,可他依然坚持站在场上认真参与,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被激怒,始终平静如初。
见顾斯塔全程淡然地打球,女生们都在感慨他脾气好、定性强,尽管受制于他们却一点也不显弱。许芒很清楚正是因为他站出来了胖子才得以从篮球场逃离,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顾斯塔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阳光明亮晃眼,风卷着热意与善意,男生在场上肆意尽力地奔跑,双眸澄澈而坚定,从他勇敢站出来的那刻起就足以让人难忘。
许芒站在一旁远远地望着他高挑的身形,忽然觉得心底充满了力量,那是一种柔软又踏实的勇气。
注:标*诗句引自诗集《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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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勇敢(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