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大理寺卿早已在一旁等候,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身着深色官服,腰间佩戴着一枚精致的圆形玉佩,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正气凛然的气质。
见着曼殊和凌聿珩走下马车,便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问候道:“殿下”,话语间弯腰行了一个官礼。
“袁大人快请起”凌聿珩见袁不惑躬身行礼,便赶忙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那大理寺卿名为袁不惑,就任大理寺卿一职已有五年之久,在位五年,审理了不少冤假错案,是一位栋梁之材,因此凌聿珩对他是极为赏识和尊敬的。
袁不惑在起身的瞬间余光瞥见了曼殊,怔愣了一瞬。凌聿珩见状便说道:“这是我的小厮,查阅案卷期间难免有些搬上搬下整理案宗的杂活,有着他在,我做事倒也方便一些”。
曼殊纵然粗布素衣,但身上的那股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又怎么会轻易被掩盖,况且她容貌清秀,身材不同寻常男子般高大,袁不惑已为官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缘由,只是五殿下这样说,他也就这样应了,骗一骗这寺中痴傻愚钝之人的眼睛,左右也是不能拆穿的。
袁不惑面带微笑客气礼貌的将二人迎进了那摆放陈列着历史旧案的藏室,请凌聿珩自行安排,如有需要可随时唤他,便恭敬退下,关门离去了。
两人一进门,便发现房间内层层叠叠的书架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陈年卷宗和各类证物。案宗较多,所以两人便决定分开查找,时间缓缓流逝,曼殊终于在房间中央的书架处翻到那份凤家通敌案的卷宗。
此刻的曼殊心中抑制不住的“砰砰”狂跳,纤细修长的手指划过卷宗,颤抖着一点一点将其翻开,终于那封通敌信映入眼帘,纸张的材料、纹路都与她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曼殊的心头。
“长离,是松花纸。”曼殊下意识的喊出了长离的名字,迫不及待的想和他分享这份喜悦,转身间突然意识到她身旁的是凌聿珩,于是便改口道:“阿执,你看,这纸张是松花纸,府内一直用的是松香纸,所以这信是别有用心之人在外面写好后才带入凤府的。”喜悦之情浮上曼殊的眉梢,她的唇角也扬起了高高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凌聿珩。
凌聿珩一直密切关注着曼殊这边的情况,所以曼殊喊得第一声“长离”也清楚的落在了他的耳中,他不禁愕然,几个大跨步走到了曼殊的身边,双手搭在了曼殊身后的书架之上,曼殊就这样被困在他的胳膊之间,她微微仰起头,对上凌聿珩深邃的眼眸,她觉着今日的阿执好似有些不同,似乎...似乎有些怒意。
“阿殊在叫谁的名字?”凌聿珩的声音低沉清冷,曼殊遇见事情后想起的第一个人已经不是他了,这让他莫名的有些烦躁。
凌聿珩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曼殊,不曾移开片刻,曼殊觉着他盯着她的眼神有些熟悉,“是了”,曼殊心中思忖,“这眼神好似长离看她的眼神,不过不同的是,长离的眼虽灼热但平和,而凌执的眼神灼热中还充满了侵略性。”好似是看猎物的眼神,势在必得。
曼殊愕然,“崖底三年,我竟然好似从未真正熟悉过他”,此时曼殊心中突然间涌现了这样的念头,眼神之中的喜悦也逐渐转变为讶异和探寻,查到卷宗的兴奋倒不至于让她失了智,直到这一刻终是她突然意识到了凌聿珩眼神背后的含义。
曼殊状似无意的挣脱了凌聿珩的怀抱,叙述着:“阿执,案宗找到了,我们去审讯室仔细翻看查阅吧”。
凌聿珩看出了她有意回避,便先依着曼殊了,他觉着并不急在一时,也笃定没人可以在他面前抢走他的阿殊。
夜色如墨,星辰稀疏,审讯室内已然燃起了烛火,两人埋头在卷宗之中直至入夜,凌聿珩放下了手中的笔,说道:“夜已深,这案卷我们分析的十有**了,我先送你回鬼崖吧”。
曼殊轻轻的摇了摇头,回道:“送我回凤府吧,长离还在等我”,凌聿珩不觉有些疑问,“我听见你和他说如果太晚就让他先回去鬼崖”,
“嗯嗯”,“不过他等不到我不会回去的”此刻笑意盈盈的曼殊让凌聿珩微微蹙眉,表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
果然,马车在凤府门口还未停稳,远处便传来了长离急匆匆跑步的声音。曼殊赶忙揭开帘子,下车的动作因为过于急切慌忙间崴了脚,身体失了平衡,直直的向前倒去,还好长离眼疾手快,快步向前稳稳的接住了倒下来的曼殊。
凌聿珩见此情景,眸中一闪而过担忧之色,手霎时间扶住了车门,身子不自觉的微微前倾,头向外探了去。
“可有受伤?”长离语气中有些急切,曼殊摇了摇头:“背我回鬼崖吧”,
“好”。长离温柔应声道,之后便小心翼翼的转身将曼殊背起,一举一动间特意避开了她的脚踝,曼殊整个身子都稳稳的靠了长离的后背上。
凌聿珩见曼殊没事便又像之前一样坐直了身子,透着车辇的门向长离的方向望去,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打量,见长离虽衣着简单,用料普通,却无一丝褶皱,处处整洁,虽神情柔和但眼神却分外坚毅,纵然背着曼殊,可依然给人一种身姿挺拔,自信从容的不凡气度。
长离见曼殊在他身上靠稳后,便转身向凌聿珩道了谢意,凌聿珩也微微颔首应下了。此刻在侍卫眼中,凌聿珩端坐于马车之上,长离背着曼殊立于车下一旁,凌聿珩衣着素雅尊贵,长离衣料普通简单,凌聿珩低头俯视,长离仰头凝视,这一上一下,明明处处落于下风,可是那侍卫偏生觉得长离周身气势未落半分,两人势均力敌,甚至想对此场景拍手称叹。
曼殊他们要转身离去之前,三人约定好明日一同去那造松花纸的作坊问话。
马车渐渐驶远,坐在车内的凌聿珩意识到了这个男人并不简单,甚至让他有了一丝危机感,凝思片刻,突然吩咐道:“朱旧,去查一查那个长离,看是哪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是”。听见车内之人的吩咐,赶车的侍卫便立即回声应下。
长离背着曼殊两人缓缓前行在林间小路上,长离的声音温柔宠溺的问道:“演了这样一出戏,可开心了?”,
“你看出来啦?”曼殊声音轻快的回答着。
“故意崴脚崴的这样明显,阿梧不是想让人看出来么?”
“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了么?”长离语气中流露出关切。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长离无奈失笑:“那阿梧可对我的反应满意?”。
“满意”,“自是满意”,说着搂着长离的手臂紧了紧,眉目低垂,心中想着:“既是知晓了阿执的心思,无法回应,不如就趁早些断了他这般心思”。
过了半晌,长离以为曼殊快要睡着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曼殊的声音:“长离”
“嗯?”
“长离”
“嗯?”
“长离”
“怎么了?”
长离微微侧头,语气温柔,眼中有些询问的色彩。
“没事”,曼殊轻轻摇头,过了许久,长离耳边又响起了曼殊的声音,“阿兄会一直陪着阿梧的吧”,
“当然”,丛林间除了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倒显着别有一番景色。
第二日那名唤宣斋的造纸作坊早上一开门,曼殊、长离、凌聿珩和朱旧一行四人便早早的到达了,那作坊处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之中,生意极好,购买纸张之人络绎不绝。
曼殊等人刚一步入那作坊的大门,便听到了轻微的机器转动的声音和工人们忙碌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继而见到众多身着朴素的衣物忙碌的工人正在动作娴熟的在造纸工序中穿梭,巨大的木质水车缓缓转动带动着纸浆的搅拌以及纸张的压制,就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独特松花木材的味道,制好的纸张整齐的叠放在一旁,进行着晾晒和进一步的处理。
环顾四周,曼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年纪已有五十有余的一位指挥着造纸的年长坊主忙碌的身影之上,曼殊慢慢忆起他就是当年时常为凤府派送纸张之人。
她走上前去,柔声问道:“坊主,小女凤梧,想问坊主可曾记得八年前凤家灭族一事?”
那坊主听见曼殊所问之事,初时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后又转为惊喜:“你?你是凤丞相的女儿?”
“是”曼殊点头回应,听见对面女子肯定的答复后,便立即将一行人请到了平常会客的屋中。
众人刚一坐下,那坊主便长叹一声,不由得感慨:“我怎会不记得当年之事呢,凤丞相一生体恤百姓,救济穷苦之人,我刚来这国都之时,身无分文,多次受凤府门前领受白粥之恩,凤丞相是好官,怎么就被那万恶的鬼崖满门诛杀呢?”
曼殊微微垂下眼帘,眼底浮起了一丝沉痛,后又迅速了平复了情绪,接着问道:“坊主可还记得,当年凤家惨案发生前,我叔父凤祁可曾来过你坊中购买过松花纸张”。
那坊主眉头紧锁,沉思很久,似乎在仔细回忆,但是最终他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不曾来过”,见这坊主这样回复,曼殊心中是极其不愿相信的。
曼殊急忙问道:“您再仔细回忆些,是不是年头已久,您印象不是很清晰了?”,曼殊眼含期待,希望坊主给出不同的答复,但是坊主还是摇了摇头。“按理说您父亲和您叔父身份如此尊贵,若来坊中购买纸张,我定会记得”。
曼殊一听心中一沉,神情失望,不自主的眼眉低垂,失落又难过,长离坐在曼殊一旁,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虽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但还是轻轻扯起嘴角,无声的安慰着曼殊,此刻的曼殊为了不让长离担心,也回了一个微笑,不过显而易见那微笑中裹挟着痛苦。
长离转而望向坊主,“您可曾知晓这国都之中是否有擅仿他人笔记,或者为他人代笔以此谋生之人?”,话音刚落,凌聿珩也补充道:“或者是善仿名家书法,古籍书画并以此诈骗牟利之人?”
那坊主闻言略一思忖:“二位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一人,名唤王倍,对名人字迹颇有研究,之前在这国都之中来找他的人可不少,都是请他仿制笔迹,想要以假乱真借此牟利,不过说来也巧,正是那一年凤府变故的前几日,突然收拾行李说要回老家探亲,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
听闻此言,曼殊失落的眼神又重新亮了起来,仿佛又抓住了一丝希望,神情有些许激动,问着:“那坊主可还记着那人是去何处探亲,家住何方?”,那坊主想了想,答道:“好似是边陲妄城一个名唤莲花镇的小镇,再多我便不清楚了。”
“谢过坊主了”。听到坊主的回复后,曼殊从座椅上站起,感激的向坊主行了礼以准备早些离开,吓得那坊主赶忙从椅子上跑上来,做势扶着曼殊的胳膊,连忙说道:“可不敢,凤梧小姐,您这样折煞小人了”,“凤相是好人,当初常在府院门前施粥接济穷苦百姓,我也曾受过丞相恩惠,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希望能帮到凤小姐”。
此刻的曼殊的眼底仿佛泛起了泪花,感动着父亲已身故多年,凛国竟依然还有百姓如此拥护父亲,因行礼躬着的身子愈加低了些,既是感谢坊主提供的消息,也是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愿意念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