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那个原因,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黎麦笑意凝固在脸上,语气都小心了几分,“什么?”
玛歌嗦着拐棍糖,友善的狱警检查过拿给她的,手挡在眼边,试图理清思绪表述出来。
“这个月不知道怎么过的,太漫长了,一直感觉就好像缺了什么,哪哪都不对劲儿,像食堂的餐具堆放处,粘腻邋遢,难以忍受,又天天如此留不下印象。”
黎麦十分愧疚,尤其没来那个周末有一天还是睡过去的。
“对不起。”
但当她对上玛歌困惑的眼睛投来的专注视线,她就明白玛歌需要的不是道歉,她对自己没有特别的期盼,每一次对她都是惊喜和馈赠。
“然后呢?你继续说。”
“就是……从窗户缝看到那只鸟,它孤零零地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眼泪已经止住了,一切正常,睡觉的时候,听到旁边的人哼平安夜那首歌,她说她想家了……”
黎麦从玛歌的神情里感觉到了从内里外渗的难过和痛楚,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法庭上宣判时,玛歌一脸平静,但有空茫和恍惚一闪而过。
“我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早上发现起来枕头湿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就是……心里不舒服。然后就被袭击了。”
玛歌近乎求助地看着黎麦,黎麦抓下头上的帽子,团着绒帽,一把把捋顺自己的黑发,眼神思量,欲言又止。
黎麦记得一个心理咨询师朋友说过,心理治疗的大忌就是对来访者武断地下达判断。
正确的做法是要倾听对方诉说,帮助对方觉察、认识并理顺自己的情绪,授人以渔,尽量让对方自己做出决定,不进行别的引导。
但很多心理咨询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往往让自己沦为对方的树洞,这对缺少对自我内心认识和自觉自醒悟性的来访者毫无助益。
“单你这么说,我没法确定是为什么。”
本质上,处理自己的情绪是不能寄希望于她人的。
“问题是,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玛歌点点头。
“那我来教你吧。”
回去要多跟那位咨询师朋友攀交情了。
现学现卖,万望不要误人子弟才好。
黎麦隐藏起为难,向玛歌微笑。
“我们有时间,慢慢来,总有一天你能明白你的一切,不说一切,大部分情绪都是为什么。”
即使她没有失误,真的教会她感受和识别情绪,谁又能知道那样是会将她引向觉悟和释然,还是会将她导向反刍创伤的痛苦,反而对现状更加感到不可承受?
假使后者真的发生了……清醒受刑会比麻药慰藉好吗?
多想无益。
“我没有故事了,从做了警察后,就只有案件,那些查案手段和侦破技术我是不可能透漏给你这个罪犯的。”
黎麦假做正经,又见玛歌眼睛一眨不眨,有几分当真,担心会刺痛她,连忙摆摆手。
“玩笑玩笑,不要在意……来讲你的故事吧。”
刚才黎麦纠结那阵儿,玛歌只顾看她,还有她的一举一动。
体感太久不见了,玛歌印象里她和别的刑警差不多,穿黑白灰,成熟稳重。
今天黎麦穿鲜艳的颜色,生动非常,富有少年气的鲜润跳脱。
举止潇洒、言谈温文,摘下那多少有些滑稽的圣诞小红帽,毫无杂色的黑发黑大衣配上红西装,其实出乎意料地成熟风流……但谁让黎麦为人亲和,朋友又都玩得太熟了,损友嘴里没好话。
而玛歌过往连正常多见几面的人都没有一个,用类似欣赏的眼光看一个人,以及这样的交谈,都是玛歌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想自己今晚可能会做一个火红温暖的梦。
“玛歌?”
她被唤回神。
黎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的故事……我记性很差,几乎都不记得了。”
“那就说近期印象比较深刻的事。”
玛歌说了那些梦。用难记的字词写过一遍,印象是比较深一点。
黎麦听着,无意识含着笑。
她没能想到自己的故事能在玛歌这里激起这么明显的涟漪。
她确认了,玛歌本质上有着丰富的情感,只是她必须封闭感知,阻隔那些情感进一步反馈,不断遗忘,非如此不能活下去。
她感同身受地为黎麦的经历难过,但在梦中重现这段痛苦经历时,她的痛苦回避心理机制让她不得不遗忘。
在此之前,玛歌那些第一视角的梦,是她的精神投射,主观地想要参与普通孩子的童年当中。
但梦里她没法跟着黎麦长大,表明她潜意识把自己的心理年龄锚定在了和黎麦在孤儿院分别之后的时期。
黎麦尽量通俗地跟玛歌说了自己的猜测。
玛歌倒不是听不懂,就是一时理解不过来。
时间也到了,黎麦同她告别,互相祝愿对方圣诞快乐。
黎麦戴上红绒帽走出去,把剩余的糖发给了一路见到的狱警,祝每一个人节日快乐。
希望日日是好日,年年是好年。
当然她知道不可能。
“上次来我就想跟你说了,但是忘了,禾琦从去年开始就跟隔壁技术科的新人网警走的很近。一开始是对方总来找禾琦,后来禾琦也越来越多的跟我提起她。”
对此黎麦反应比较慢,还是别的同事调侃禾琦的时候她才注意到。
“能见到稍微一提,禾琦就恼羞成怒脸耳通红,也是新鲜。”
玛歌不解:“为什么生气?”
“因为禾琦就和别人说的一样,对她有心,所以害羞了,便急忙掩饰自己的害羞。一般来说你一生气,别人就会避你锋芒,不说那些让你害羞的事了。”
虽然玛歌还是不理解害羞为什么要掩饰:“那位也是女性?”
“嗯。”
“两位女性之间的爱情么……”
这段时间在黎麦的帮助下,玛歌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乔瑟夫的感觉(顺带一提,他还活着),是憎恨和厌恶。
那次黎麦没来,她的感觉是失落。
那只在树梢的小鸟之所以让她落泪,是因为把孤单的感情投射在它身上了。
对用餐完毕后堆放成山的那些油腻腻的器皿的感情也是厌恶;
有一次玛歌把餐具堆放处跟茶几上有待剥皮的那座肉山联想在一起,还是乔瑟夫更胜一筹,有皮讨厌,没皮恶心。
“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玛歌追问,“电影和广告里看到的爱情都属于女性和男性……”
“爱情——生理角度来说,可以发生在任意两个人身上,不论性别,甚至未必是两个人之间,更不是很长久的东西,跟宏义的爱重合范围不大。”
黎麦对爱情的看法从青春期就固定了。
“爱情范围限定在能唤起一个人的生理反应,主要是性'器官的反应和精神层面的性'亢奋的基础上。”
工作后更是对那东西没好感。不是觉得爱情不好,而是人们对爱情不切实际的理解和幻想不好,以及冠以爱情旗号干的那些坏事和蠢事。
“但这方面男女有别,男性的性不总是与爱情关联的。
“我办理过不少杀妻案、情杀案、妓女受害案。男性的性通常都只是为了生理快感的自我满足,精神上有快感的话,也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支配女性,凌驾于低种姓的宰制感。
“这个声称平等实则处处阶级的社会很糟糕。很多人不愿意承认,性别也是一种阶级,爱情某种程度上成了这种阶级压迫用以精神控制的手段。”
“真复杂啊。”
“人类的事就是这样,尤其人一多,什么问题都出来了。”
抱怨了一句,黎麦扯回正题。
“抛开社会层面的婚嫁观念影响,爱情本身,主要还是激素主导吧,你不是知道人受伤后一段时间不会痛是因为肾上腺素么,爱情的激素也差不多是那样。
“分泌苯基乙胺会让人一见钟情,产生兴奋激情,眼里只有对方,表现就和影视和广告片里的女男一样,科学研究证明其分泌浓度的高峰会持续六个月至四年不等,平均也就三十个月。”
“我们见面的月份都要比那多了。”玛歌忽然说。
“是欸,你记得很清楚嘛。”
黎麦心里数了一下,距离玛歌入狱以来三四年了。
“对了,还有恋爱的时候多巴胺分泌,会感到活力和快乐;女性还有催产素。这些激素会让人失去常态。”
“那你呢?”
“我?”
黎麦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有没有爱情?”
玛歌点头,很想知道。她自己显然没有,一点没有。
“长到这么大,心动当然是有过的,但那几次都更接近欣赏。觉得对方很美好。远远没到爱情的程度,甚至都算不上喜欢,就是好感。”
“所以排序是这样的吗——欣赏,好感,喜欢,爱情……?”
黎麦认同玛歌的学习能力,就是她的理解往往有点僵硬。
“大概是这样。”
“那在会抵达爱情这个结果的进程中,你有喜欢过谁吗?”
“没有。”
黎麦提起那段经历多少有些尴尬。
“大学时谈过一段短暂而不成熟的恋爱,那是最接近喜欢的一次,但很快就消失了。我对工作抱有大爱就够了。”
最后这句尽管真心,黎麦莫名说得想笑。
“说到底,真正的爱情是美好的,无私而崇高的,势必令人向往,就像神和信仰一样,却不是所有人支撑生活的必要之物,在这方面我是无神论者。”
玛歌陷入迷思:“信仰会改变吗?”
“人生无常,我不知道。”
黎麦耸肩,心里觉得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