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年级的学期末,我放学回家,家里没有人,邻居让我赶紧到医院去,妈妈病发,爸爸开车送她到医院去了。从家到医院骑自行车只要不到半小时。我踩着自行车闯了红灯,还占用了机动车道,被警察拦下。
“我满心以为妈妈要死了,怕在这被扣下见不到妈妈最后一面,慌张得语无伦次,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听出所以然的,总之,她们把我的自行车放进警车后备箱,让我上车,准备一路我送到医院。
“但是堵车了,后来回程我才了解到,是帮派制造的车祸,死了一车人。路很窄,满地残肢和车的零件,警方封堵了现场,自行车也过不了,于是我顾不上谢过那两位好心的警察,骑车绕道,在不得不穿过一条满是垃圾的巷子时,车胎被钉子扎爆了。
“我推着车子走出巷子,被几个看上没比我大多少的孩子拦住了,他们是以在街角卖粉维生的小流氓,攀附着本社区的帮派下游,敲诈打劫的事自然也做。我扔下了一切,自行车、硬币、乱七八糟的积分卡、十岁生日爸爸送的手表,终于跑到了医院。
“本来正常只要二十分钟的路程,那天用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晴空朗朗,我浑身汗湿,像是在大雨里跑过来的,心脏和肺叶生疼。虽说妈妈好好的在医院,没有特别大的事,她漫长的治疗又是另一回事了,但那条处处堵塞的路至今都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让我心慌地醒来。”
玻璃对面的黎麦神情怔忪。
她好像能并行不悖地在心里数着分秒,知道不剩多久就到探视时间了。
特殊情况可以延长至一个小时,黎麦倒是可以利用这条规则,但实际没有特殊情况,黎麦更愿意遵守规定。
她没沉默多久,稍微加快了语速。
“一定要说一个契机的话,应该就是这次经历让我决心成为警察,整顿这座城市。不该有一条路像那样漫长……
“之后就一直在学习,为了实现目标奋斗,想尽快独当一面。妈妈爸爸领养我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后期老了、病了,靠着医疗保险和护工生活在医院。我每天放学去医院看他们,他们明明很疼很难受,还是在我面前装出没事的样子……然后我回到空落落的家,心里已经什么都不敢指望,只祈祷他们能看到我穿警服的样子。
“结果是,他们在我备考警校那年双双病逝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考场又怎么出来的,就落榜了。”
黎麦对这段不想展开细说,便缓解气氛地自夸;
“当然第二年就考上了,按禾琦的话说,考警察有些浪费的分数。这种东西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她低空飘过分数线才会这么说。”
……
这次玛歌没做梦。
不,应该是做了的,她口中还残留着苦涩的感觉,只是醒来就忘了。
从之前的梦猜测,她是看到了黎麦刚讲述过的那个傍晚。
梦里的她停滞了成长,应该没法跟上黎麦的脚步。
可能会像少数其她一些梦那样,是纪录片导演一样的全机位旁观,或是像小鸟一样俯瞰一切。
看着她一路狂奔,障碍,障碍,到处都是障碍;
看着她迷失在恶行所化的利剑丛林中,满心焦急绝望……
玛歌没有把这个猜测的梦记下来,大概很快就会忘掉。
下个月初,黎麦没来。
她不来也是没有办法,她很忙,在做着重要的正义的事,而且她原本就没有来的义务。
玛歌遵循着自己的日常,不去在意。
有时她早上起来胸中会有郁郁之感,也不再做什么梦,但呼吸到新鲜空气就没事了。
不过又是循环往复的每一天,这个月却似乎格外漫长。
玛歌没有自觉自己盯着食堂电子钟上的日期越来越频繁,视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十号,十五号,二十号……圣诞前夜,今晚就是所谓的平安夜了。
她正把零件打上螺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管教的催促下跟狱友们走进工房的了,也不记得午饭吃了什么,努力回想仍是一片空白。
吃了什么呢?她咂摸着口中的余味,酸涩,一股怪味,没法想起来。
计件完工,她已经完成大半,不如尽快下工回去刷牙,去南侧的操场跑步锻炼,直至微汗,然后在浴室和宿舍听身边的狱友吹嘘瞎侃、编她们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
这么想着,她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她身旁有扇灰暗的小窗,被铁栅和几块木板封死了。倒还能从缝隙中看到外面一小块暗蓝紫色的天,几条浮空的枯爪般的漆黑树枝。不知道是什么树,秋天没有叶子,冬天更没有。
此刻有小鸟停在那根低些的树枝上;
它一顿一顿,左看右看,另一只鸟飞过,是它的同类,却没有为它停留,向更高处去了。
那块天空的色彩越来越暗,它仍在那,黑黑的一小团,没有巢,也没有要去的地方,仿佛就生活在这扇窗层层钉封的夹缝中。
眼泪流下来时,玛歌迟迟没有发现,反应过来很是无措。
她低下头继续干活,不明白这眼泪是什么。
……
玛歌入狱后黎麦一直不大放心。
虽说她人高马大,格斗技能与自己不相上下,但她现在是残疾人,身上还有一身旧伤,万一生病了,万一假肢坏了……
黎麦一得空就去申请了探视。
玛歌过得不错,还胖了。
她说她在牢房里不方便,没场地没器材,不过她有在想办法锻炼,毕竟二十多年的习惯了。
黎麦回去,跟监狱方了解了情况,重复性的繁琐劳动当然起不到什么锻炼效用,食堂伙食又多油脂和碳水,这两样没得插手的余地。
她又了解到,原来监狱南侧有个带跑道的小体育场,但前些年监狱的人员变多,打理场地和人员管理都费事,便关闭了。
黎麦和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典狱长聊了聊,向监狱捐了一笔钱。
下个月再去,玛歌告诉黎麦,有跑步锻炼的场地了,她还认了很多字。
后面每个月初去看她,成了黎麦必做的一件事。
玛歌似乎很喜欢听她说自己的故事,她也觉得自己讲得很好,玛歌应该就像听书一样。
故事之余顺便还可以给玛歌补补常识。
她在杀人和制定杀人计划以外的常识惊人地贫瘠;
能看懂密码、指令和人名,还有错综复杂的地图布局图,认识各种枪械炸药军刀型号,会简单的编程入侵手机电脑,但不认几个字,对宠物、婚姻、职场等社会规则一无所知,谁能不叹一声神奇。
不过几次下来,黎麦就发现,可能比起玛歌需要她,她更需要玛歌这位听众。
这为工作忙得团团转的一年又一年,事件裹挟着时间呼啸而去,她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对自己的过往人生回头翻阅了。
一开始玛歌的出现,就牵引出了黎麦在孤儿院的幼时回忆。如今在玛歌面前,像这样每个月把那些记忆整理成故事,抚触曾经的欢乐和悲伤。
积蓄的满池心绪在细细地流淌出紧封的心关,倾倒向一块无影的镜子,折射出自己生命的全貌……
黎麦发现,自己固然精力强盛、热爱工作,但不是不需要喘息的。
通过这种规律的整理和集中的讲述,急速从她指尖流逝的时间渐渐被回忆延长,变得有形、触手可及,像一大团混在一起的不同的积木,被分门别类装进了收纳箱,毫无界限的工作和生活也有了区隔。
从温吞静默的玛歌的凝视中,黎麦愈发从她身上感受到某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
难以具体说明那是一种什么特质,目前看来,最多体现在人格的恒定性,是被动、容忍,并化解一切猛烈压迫的柔劲和钝性……刨去一些东西,好像就成了黎麦向来追求、试图拥有,而只能勉强做到的理想的存活于世的态度。
但那种形而上的东西谁又说得准。
和玛歌相识后,黎麦经常自我反省纠正,少把自己的幻想强加在那些没法或不愿自我表达的人身上。
即使打掉了组织,黎麦的工作量也没有少很多。
凶杀总是在发生,治安的变好需要持续努力,活是一直都有且永远也干不完,愿意干活的人就会无尽的工作量。
十二月的第一周周六黎麦通宵加班,周日让她给睡过去了,周一又要上班。完全错过了玛歌的探视。
每个月都固定时间探视,偶尔一次不去,虽然也没任何口头约定,感觉还是像放了玛歌鸽子一样。
不过玛歌应该无所谓吧。
至于自己希不希望玛歌无所谓,黎麦没有再想。
下周黎麦本打算去的,但想想再有两周就临近圣诞了,不如圣诞节那天去。
初高中和警校的朋友们都陆续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单身的朋友也有妈妈爸爸姊妹兄弟能一起过圣诞节。
唯独黎麦孤身一人,玛歌也是。
今年的25号是周日,黎麦特意找出那身曾经被朋友嘲笑说像“牵驯鹿的圣诞老人”的红衣服,翻出小时候的红绒帽戴上,路上要是有卖白胡子她就买了,可是路上没看到。
能带进去的东西实在有限,最后是带了一大兜拐杖糖作为礼物。
果然玛歌一见她这副样子就笑了。
黎麦立即发现玛歌眼眶有点红,手上还有一看就新的划痕,神情也有些躲闪。
“发生了什么?”
“就是……我也不想……”
玛歌犹犹豫豫地和盘托出。
今早有人袭击玛歌,似乎是那个组织的残党,但这个监狱组织残党不止她一个。
玛歌也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她上来就用一根不知哪里来的铅笔扎向玛歌眼睛。
而玛歌常年训练的条件反射让她一下子便招架住了,还下意识反肘攻击对方脖子上的颈动脉窦。
她反应过来这样会出人命,最后关头勉力收了点劲儿,还是晚了,对方昏迷了,在医院抢救。
黎麦听罢笑了,并不像玛歌以为的那样会谴责她又伤害了人、做了坏事。
“这有什么,自我防卫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但黎麦笑得比事情本身的好笑程度要夸张则是因为:“我还以为你在为我月初没来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