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是个漫长的过程,前前后后大半年,玛歌已经适应了假肢,能够平稳地行走在证人席和被告席两边。
黎麦作为原告的一方十分忙碌,出了医院和康复所就很少见到她了。
玛歌最近一次跟她打招呼还是在法庭门外,走下楼梯到达大厅,外面就都是被法庭拒之门外的记者了,她们的镜头尤为渴望黎麦。玛歌无法拥有她多过两层楼的时间。
事情总归是来到了阶段性的尽头。
最后的个人陈述环节,莉迪亚让玛歌说自己小时候受的虐待,还有协助黎麦警官作战受伤的事,最好声泪俱下。
“我……”
要说小时候的事,她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从小到大,一直很听大人的话,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选择黎麦这边,感觉不算难。这次我失去了一只脚,这是我受过的最直观的伤,但其实不算是最重的。不过也还好。每每让人觉得不能承受的,最后我都承受下来了,我相信也该我承受。
“所有人都说杀人是罪,我不是很懂,我也听到有人安慰我说,应该是我的同期说的,为了活下去杀人无可厚非,我也不是很认同。我不觉得我所做的正当,同样不觉得勉强……
“好像,很多人都说人命是多么多么珍惜宝贵,还有人说人命一文不值什么都不算,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这么肯定地下了判断,这么确信自己是对的。我也不再想谁是对的,我看来就是有些宝贵,有些不宝贵吧。活着的时候有人关心,死的时候有人伤心的就宝贵,像我这种活着死了都无人在意的,就不吧。
“所以我想向被我杀害的人说,我很对不起。我想那些人在世的家人也许会需要我这个凶手的道歉,哪怕我未必感到歉疚。我杀了苏拉。知道她是因为信任我,反而为我提供了杀死她的便利,我也没有感到难过……人都难逃一死……我诚实地接受审判,就像我把手按在那本圣经上承诺的,我完全诚实,完全接受审判。”
说到这,玛歌意识到自己没有哭,哭不出来,犹豫地看了一眼莉迪亚小姐,她表情复杂地摇摇头。玛歌也确实一点话都没有了。
“呃……我说完了。”
宣判时分,玛歌总体还是和发言时一样的平静,不知名地松弛了下来。
名单上一长串的犯罪者,除了还在医院靠仪器维持生命的乔瑟夫,都得到了应有的刑期,以及罚款和权利剥夺。
对比她们,尤其忘记何时听黎麦说的尤里是死刑,连玛歌都意识到自己获刑十五年是有些少了。
玛歌的目光不自主地在控方席位旁的观众席上寻黎麦。
她果然还在这些天一直在的那个位置。
一众欢呼拥抱的受害者亲友中,黎麦望向玛歌,红着眼眶,乌黑的瞳仁像是暴风天的夜空一般,恍恍惚惚地颤动,好似为她开心,又好似为她难过。
一下子,玛歌的心一窒,中弹时也不会有这种像是破了个洞似的感受;
简直像是整个生命都颠倒倾覆了一刹,这不到十米的距离充满飓风,黎麦变得再也不可触及,冷气穿过心中的空洞,让玛歌打了个寒战——十五年,意味着什么?
而后黎麦两手交握,仰面向上,满盈的眼泪溢出眼眶。
不知为何,她紧抿的嘴角显得那样无助。
在另一边的观众席中,巫桦也在,这是她唯一一次来法庭旁听。
除了玛歌的那段自述,她全程半听不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
反正罗浩来捞她就已经让她在家族落了把柄,再求家里一次也是债多不压身。
这次长假仪华姥姥叫她回去,显然她无法拒绝。
她依稀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却停止不了心存侥幸。
心不在焉地往旁一扫,看到黎麦,她望着天花板的样子让巫桦想到那些震撼人心的教堂壁画;
既像是圣子被钉上十字架,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际,仰望那离弃人间已久的天堂。
又像是仰望十字架上的圣子的虔诚教徒,心中的希望之火在随那高处的生命流逝而熄灭,也将在复活之日重燃。
巫桦无法抑制地升起一种难过的感觉。
能感到,她这眼泪是为玛歌;
不单是为玛歌,更为这正义实现的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中的受害者们。
为那些逝去的高尚无辜的灵魂,也为那些受尽折磨而污浊了的灵魂。
为终于等到的正义,也为其余更多尚未等到的正义。
为世间噙着泪水苦苦挣扎的所有人。
多少对她怀揣有恶意的巫桦,甚至没法在心里嘲讽她什么。
因为巫桦在想,照现状看来,如果存在上帝,那么祂会是一个仪华姥姥,而不是一个黎麦。
上帝不像黎麦,不会尊重善待任何人。
巫桦起身走出法庭。
回去要收拾行囊准备去见姥姥了,她依旧对自己的剧情是否会迎来分水岭,她将滑向怎样的命运一无所觉。
命运的最恨人,也最诱人沉沦之处,就在于它的不可预测。
就像一本不到最后,永远都没法偷偷翻到谜底页的脑筋急转弯小书。
你试图享受一个个谜题,从那些俗浅的小段子上看出趣味和深意,给出自己的答案,最终大多不过落得个被嘲弄的下场。
监狱安排玛歌跟同样肢体有残缺的囚犯一个宿舍。
残疾人当然不会就比健全的人好相处。
狱警和狱医对她莫名友善,或许黎麦同他们打了招呼。
总的来说,玛歌能应付同室狱友之间的关系,应付其他人也不难,毕竟对假肢应用自如的她战力并未减弱多少。
她每天都规律的生活,学习读写,平和而充实。
入狱一周后黎麦就来探视了。
在黎麦之前有人来过了,是个打算将这桩大案写成书的记者。
玛歌拒绝了,因为那样的话,会经常见到这个人,而她对她言谈神气的印象不足以支撑这种频率的会面和对话。简言之,她嫌麻烦,没兴趣。
再见黎麦,玛歌透过钢化玻璃看她,恍如隔世。
在此之前那位记者的来访打破了玛歌的一个固有观念,即她潜意识觉得入狱了就与外界的一切断了;
那些曾经发生的,至今未完的,包括黎麦,都将被不知名的大手堆在遥不可及的对岸,就像当初黎麦被领养走后玛歌的际遇一样,一切都会翻天覆地,而自己就如同那时一般,在这监狱里也展开截然不同的新的生命,仿佛再也不会出去了。
但是没有,入狱前后,她原本的生命以及所做下的事,都持续到了现在。
未来,她还会出狱,在那个未来的十五年前的现在,玛歌想到这点,不觉得期盼。尽管适应一种生活方式不难,她也对这种彻底的转换有些微退缩。
黎麦这次来,说了些外面的什么事,关于组织、关于城市,还有社会舆论、受害者家属的不满……
因为那些与黎麦和自己的直接关系不大,所以玛歌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她说,一有空就来看自己。
黎麦说话总是算数的。
监狱规定每月只能探视一次,每次三十分钟。
而后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黎麦都会来探监。
在玛歌表示出对外界事物发展的无所谓后,黎麦转而说起她自己和周围人的事。
玛歌很喜欢听黎麦说她过去如何成长,她现在如何生活,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
黎麦是从被领养后说起的。
她的记忆力非常好,语言组织能力和表述能力极佳,那些过往的事情,桩桩件件的细节在她那里像是刚发生一样清楚准确。
生活本身,常常是零散的、碎片的,让人觉得毫无逻辑,黎麦往往却能捕捉到其间隐晦的因果。
她能用建筑师一般的思维,把看似不相干的事前后联系起来,架构出她印象里的童年。
那实在是一个玛歌无法想象的清晰透明、富有逻辑的世界,玛歌甚至试想黎麦说不定做过神,如果不是创造者自己,如何能将世界看得这样清楚,而目光又如此仁厚。
玛歌向来是个没什么想象力,也不会做梦的人,白天晚上都不做,躺在床上闭眼,然后睁眼,夜晚便被眼皮掀过了。
曾梦见苏拉已是例外,而每次和黎麦见面后,玛歌一连几天晚上都会做梦,她对此也困惑莫解。
醒来还历历在目,对梦的记忆会随着牙刷敲击牙缸、一个零件嵌合另一个零件、穿脱工服而渐渐褪色,消失在脑海深处,但那种感觉不会消失。
虽然玛歌描述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早上被铃声唤起她总有些恐慌,不愿意睁开眼睛,贪恋睡眠,流连梦中的世界。
她的记性很差,梦里的事物又格外容易被人遗忘,但太想留住那些梦,没学几个字的玛歌决定用笔写下来,绞尽脑汁用上贴切的词语,还能借此巩固读写。
在梦中,她进到了黎麦的生活里,未必是她们一起滚铁圈跳房子的其中一员,反正她常常就在黎麦身边,视线与她平齐。
至于油垢的浴室和淋浴设施,发潮有酸味儿的被褥,灰土飞扬铁锈味儿的工房,学习室焊在地面上永远挪不动坐不热的钢铁座椅和有霉点的纸张……
这些围绕着玛歌的东西,全都被另一种感官取而代之。
那是一个充满猫狗毛发还有洗衣粉的芳馨的空间,偶尔混入禾琦家(与黎麦一家的旧居并不在一片城区,但梦里紧挨着)面包房的麦香和奶油味儿。
也会有臭味;小孩子们的鼻涕、泥袜子和油腻的衣襟,甚至呕吐物,不过也许是隔着梦境和年代的原因,总归没有监狱里的人身上的泥垢和汗味要来得浊重、令人欲呕。
黎麦的叙述是连贯的,她的梦也大致是连贯的。
玛歌在那些断断续续的描述和梦境里,看着黎麦摇摇晃晃又稳稳当当地长大,自己却还是这一连串梦境最开始那般。
自然……玛歌本人的记叙十分单薄贫瘠,一个句子里,句法和拼写至少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