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四年。
玛歌表现良好,得以减刑,提前释放。
时隔八年零六个月,在四月的春天里,第八十四次见面,黎麦拥抱了玛歌,就像所有难得见面的朋友相逢时那样。
黎麦的头发和衣服散发出一股清爽气息,和玛歌想象的一样,但更丰富,还混有一点点烟味儿,总体很淡,与整个明媚春日的味道和谐交融。
玛歌感到自己紧贴着黎麦柔软而微凉的衣服,这种被不完全笼罩的感觉像盖了个叠起来了的被子。
她被用力晃了晃,拍了拍肩膀,尚且犹豫要不要回抱,黎麦已松了手。
玛歌本想坐后面,黎麦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她也只好钻了进去。
黎麦一如往常挂着微笑,娴熟地驾车,随手打开车载电台,音响流淌出上世纪的经典流行乐。
“你想听什么吗?”
玛歌张了张嘴,想说这个就很好听,不过没了玻璃的阻隔,没了栅栏、铁丝网、局促的空间和监督的目光,她反而感到胸口不畅,话语在喉间滚了一圈又咽下了,只是摇了摇头。
黎麦眉梢微动,眼角看到玛歌扒着车窗的后脑勺,头发被风乱,阳光晃照着,像一面金丝攒成的旗帜。
她望着被甩在车后的街道、行人和建筑,后视镜里她的脸,眼下有明显的乌青,神情近乎呆滞。
怕冷场,黎麦来接她的路上拟了话题,此刻见状便也就专心开车。
一路上唯有歌曲一首又一首地播放。
有一次,在两首歌之间的寂静里,黎麦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玛歌还是摇头。于是两首歌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坚硬。
黎麦带玛歌回到了自己的家。
政府有关于出狱人士的就业政策和专门的应对部门,玛歌明天会去见那位部门指派的女士。
玛歌入狱前有存款,账户在清查组织资金时被法院永久冻结了,房子也封了。
监狱干活有工资,这么多年最低时薪攒起来也有不少,但黎麦还是提议,在玛歌工作稳定之前,都住她这里。
工作稳定后也随意去留,黎麦都欢迎。
“饿不饿?”黎麦一进门就指着厨房问。
“没有。”
黎麦常年独居,生活习惯良好,去接玛歌前没太收拾,玛歌看到的房间就十分整洁了。
朝向很好,阳光充足,而且给人很宽敞的感觉。
要是坐牢前,玛歌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经历了多人集体生活之后,见惯了别人平常的生活空间,这里就显得异常之空。
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电器都是基础款,上面没有放显示喜好的摆件,墙上没有挂画,甚至也没有时钟和钉痕,总之没有任何日常会有的琐碎。
“我平时不常开火,记得你是自己做饭的,少了什么你想着点跟我说,我再添置。”
到了家,黎麦开始勤着说话了。
“我有个朋友说我这房子可以租给夜店工作的人,一个忙黑天一个忙白天,都不带碰面的。”
玛歌笑了笑,随黎麦进到了卧室。
衣柜已空出一半,摆了一摞休闲装。
“我给你买了几套衣服,目测的尺寸,不知道合不合适,先换洗穿吧。”
知道玛歌不大在意衣服如何,所以是黎麦自己的审美。
“很多朋友到处旅行带回来不少纪念品送给我,但我嫌那些零零碎碎的容易磕碰,落了灰也不好打理,就都放起来了。”
黎麦买这个房子除了看中光照和交通条件,也是因为面积不大方便收拾。
“你掀开卧室床板下面,还有衣柜下层,那都是,有喜欢的就摆出来。”
本来就忽然想起来随便一说,没成想玛歌意外的感兴趣。她慢慢地拉开柜子,好奇地向里张望。
“不用怕弄乱,正好让它们晒晒太阳补补钙。”
黎麦把那些东西都淘腾出来,印第安的头饰,波斯的大丽花挂毯,不知来源的漂亮矿石……勾起黎麦不少回忆。
“她们净送我些奇怪的东西。”
玛歌和黎麦对着那个表情像便秘的陶瓷小人傻笑了一会儿。
“一样礼物就是一个朋友吗?”
“不,也没那么多……礼物数除以三,或者五吧。”
黎麦物欲低,这些年回礼的开销就占了消费的大头。
有些友谊就是靠一来一去的物品维持的,这种友谊维持起来不费多少事,也能给生活添些趣味。
因为黎麦说要给它们晒晒太阳,于是玛歌把这些东西搬到了阳台,黎麦也不好解释那是玩笑。
房子布局简单,玛歌注意到只有一个卧室,但没有什么,床很大,就像衣柜一样,足够放下两个人。
阳台有三把座椅和一些杯子,有时黎麦会在这儿招待朋友。
平台上放着盆受惊河豚一样圆润的仙人掌,栏杆外支着人工痕迹明显的木架,放了嫩绿的梧桐叶形盘子,里面有几粒细细的干面包屑。
架子上干结的鸟屎,像掺了可可的过期奶酪。
看来是特意打造的喂鸟的地方。
早些时候风还有些阴冷,中午强盛的阳光灼热了空气,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玛歌拉过椅子坐下,面向太阳,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耳边隐约出现了鸟鸣,越来越密集响亮,足够悦耳,所以没有惊扰她的困意。
黎麦走过来,两手都拿着东西,她抬了抬眼皮,没认真看是什么。
直到黎麦贴过来,把一个盒子放到她面前的桌上,空着的手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伸到架子上的盘子上方,修长的手捻动,有雪花般的东西掉落下来,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面包屑。
白的鸽子、灰的麻雀、不知名的灰黄小鸟都一跳一跳地围了过来。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直守在附近,认识我的身影,还是闻到了我的气味……”
玛歌看着它们啄食,时不时理理羽毛,被睡意迟钝了的思维没有去想黎麦说的话。
说再多得不到回应的话,黎麦似乎也不会失去耐心。鸟儿吃饱,渐渐四下散去,她发现玛歌一脸困倦,便捏了捏她的肩。
玛歌稍微清醒一点,黎麦告诉她:“手机买给你的,已经存了我的号码,还有就业监督人员的号码。”
随即捏着她的肩将她往起提。
“困了回房间睡。”
玛歌出于信任和瞌睡,顺从她的一切指示。
假使这阵儿黎麦不把她往房间带,而让她跟鸽子一块从四楼阳台飞下去,她大概也会无意识照做。
醒来天还亮着。
玛歌没睁开眼睛时下意识在等监狱的起床铃,又觉得不对,睁开眼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稍微惊吓了下。
洁净明亮的天花板,温暖柔软的床铺,宽敞的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飘来某种甜蜜的奶制品香味的客厅有人小心活动的动静。
对了,已经不在那了。
坐起来,假肢卸下了,倚放在床脚。
哪里都看不到时间,床头柜上有个盒子,是手机盒,玛歌模糊记得黎麦说这是给她的。
拿出来,手机很新,比起入狱时升级了很多。玛歌不知按哪弄亮了它,看到了时间。
竟然不是傍晚,她从昨天中午睡到早晨了。
得知自己即将出狱之后玛歌就没睡过安心觉了,出狱前一天更是彻夜未眠。
期待、忐忑、焦虑、恐惧……她还记得这些折磨她让她难以成眠的情绪,现已没有残留了,被阳台的阳光和奇妙摆件,还有黎麦的关照消解一空。
“我出门上班了。”黎麦边系扣子边探头进卧室。
她的黑发柔顺而有些凌乱,细细的一缕搭在她微垂的睫毛上,似乎造成了不适,让人情不自禁想替她把它拨开、理顺。
“哦。”玛歌眨了眨眼睛,想表示更多的关心,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难得做了早餐,你那份留在锅里,一定要吃哦。”
“谢谢。”
“我晚上六七点钟回来。”
说着黎麦转身消失在玛歌视野。
她浑身散发着快乐光芒,比往常还阳光耀眼。
出门时哼着的歌,是昨天接玛歌回家的路上放的某一首的调子。
玛歌睡得特别熟,带得向来入睡困难的黎麦也睡得很快、很沉。
两个人的睡相都挺好,不用多做调整就很舒服,不然床再大都还得再添一张。
早上起得不早不晚,黎麦忽然想吃法式吐司,冰箱里正好有材料,她依照不甚确定的步骤做出来,卖相味道都比较成功,心情就更加的好了。
玛歌吃了早餐。
但因为昨天从中午起就没吃东西,这点自然不够。
家里不剩什么食材,她对出门感到抗拒。那些零碎还在阳台晒太阳,她将它们放回原处,然后盯了那盆仙人掌半天,想象不出怎么料理。不能吃它,于是只能出门。
一旦出门,没有以为的那么难。假肢在监狱行走的动静并不突兀,走在超市就显得陌生,她去了附近的超市,逛了一圈,又去了远些的另一家超市,由于是工作日上班时间,都没什么人。
她熟悉了超市的地面和电梯,独自采购食材,自己做好,自己吃完,心情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