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得可怕,扶光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梁丘笙恨不得现在就遁地回西川大漠。
偏偏草包小皇帝又不合时宜地突然开了口,因为——他没听懂。
“易爱卿这是何意?”
“回陛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朕不明白……”
“言秋你们都退下吧。”太后出声打断了沈平仲继续往尴尬上火上添油。“陛下,易将军和梁将军这段日子长途跋涉,今晚还有宫宴,该让他们回去歇息了。”
梁丘笙觉得这辈子认识易言秋真是倒了大霉。
“跟你又没关系,至于一出来就唉声叹气的吗?”易言秋看他这一路除了叹气就是缄默,同情地轻拍他的肩膀做安慰状。
梁丘笙无语地扇开她的手,道:“这若是传出去,言秋,你的名声算是完了。”
“侍卫太监全在外头,你告诉我怎么传出去?”易言秋漫不经心地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商贾百姓
“再说了,就算里面还有个婢女,太后也会让她闭嘴的,让别人知道消息是从扶光殿传出去的,‘皇太后带头八卦朝臣私事’,她面子上能过得去吗?”
“况且,咱都被逼成那样了,不直接说,我俩还真打算答应她啊?”易言秋转过来和梁丘笙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都直犯恶心,脸上都摆明了对彼此的嫌弃。
和这人成婚?梁丘笙宁可造谣自己喜欢男人。
他与易言秋走到帅府前停下,叹了口气:“你跟你爹说过吗?”
“还没呢,此事除你和天渊外没人知道,我爹那边……”易言秋顿了顿,“他若是哪天提起,我就说我忙着守边境没心思成家。”
“我当年守边境的时候,碍着和你娘成婚了吗?”
平地惊雷一声响,易言秋猛地回头,易巍老侯爷就杵在他俩身后。
“……”易言秋有点心虚,梁丘笙从容地丢下去“家里还有要事”就走了。
“你俩聊什么呢,怎么就扯到成亲了。”易巍把手上的木盒交给开门迎接的管事,吩咐道:“顺手买了些桂花糕,和下面的人一起分了吧。”管事乐呵呵地接了。侯爷只要一高兴,就会买许多吃食送给府里的家丁,易言秋这次回家别看他没说什么,其实这心里早就乐不可支了。
“没什么,闲聊罢了。”易言秋看着食盒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易巍看了她一眼,“今晚不在家吃对吧?”随即转身就负手往院子走,易言秋的注意力被强行拉了回来。
“…….是,我受了封,宫宴是一定要去的。”以往的易言秋都尽量回避这种场合,反正家里还有个老爹顶上。一方面,吃个饭都逃不过朝廷那些个勾心斗角,实在叫人疲累;另一方面,她长期喝药酒在京阳这种地方根本藏不住,干脆就往外宣称她乐于饮酒,可宴席这种地方免不了觥筹交错,万一遇上斗酒的好事之徒,她又是女儿家,还真不好脱身。
这次回家,老头已无力再帮她挡着一些腌臜事了。易巍其实希望易言秋离京阳远一些,朝堂局势盘根错杂,风云莫测,容不下纯粹的忠良之臣。自打二十七年前,易言秋的母亲生下她后不久就因失血过多而殒命,易巍悲痛之余,把所有的关爱都放在了易言秋身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得有半点闪失。
一只矫健的黑色细犬跟到院儿里蹭易巍的腿撒欢儿,“哮天,只能委屈你陪我这糟老头子了。”
易言秋看着易巍从兜里摸出几块肉干弯腰喂狗,自个儿寻了个石凳坐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爹,皇上大赦天下,她…….应该从天牢里出来了。”
易巍逗狗的手一顿,“你是说……叶小殿下?”
“嗯。”
“你……是想去找她吗?”老侯爷蹙眉担忧。
“……她现如今暂且下落不明,但我会继续打听的。”
易巍扔了根木棍给哮天,微叹道:“你就不怕她恨上你?你就不怕太后怀疑你?”
“当年她母亲临终前,求我护她女儿周全。”易言秋戴戒指的小拇指不自觉蜷了一下,她闭眼揉了揉眉心,有些说不下去。“她母亲于我有救命之恩,我……”
十一年前,十六岁的易言秋突然身中剧毒,原因不明,易老帅找遍了整个大晋也无人能医,生死一线。机缘巧合之下听闻北凌旁的燕国皇后心怀慈悲,悬壶济世。老侯爷二话没说,马不停蹄地带着生死一线的易言秋去了燕国。燕皇后一诊脉也是大惊,谁知这么一个无辜小儿身上竟有“乱魂散”这般阴狠的蛊毒,就算是享有“天下第一圣手”美名的燕皇后也是拼尽全力,翻遍了上古医术,熬汤制药,整整三天三夜没阖眼,这才把易言秋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
易言秋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她恍惚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想要看清自己是否已坠入无间地狱,一侧脸就撞上一对清澈的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易言秋有些不知所措。
“你终于醒啦,母后这段时间每日都往你这儿跑,我偷偷来看过好几次,每次你都睡着了。”
“……什么?”易言秋嗓子还不太能说出话来,被这虎愣愣杵在面前的小孩儿说得晕乎,什么母后?自己在哪儿?为何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这小女孩儿打哪来的?易言秋费劲地打量着这房间,里面的装饰物无一都刻着朵莲,这图案她在书里见过,好像是燕国的图腾。
突然一叫声传来打断了易言秋的思路。“哎哟喂我的小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老宦官皱着脸急匆匆地进来了,“可叫奴才一顿好找啊。”
“夕儿,”一温柔的女声又响起,老宦官跪了下去道:“拜见皇后娘娘。”
燕国皇后端庄地走进来,轻轻拉起叶怀夕的小手问道:“夕儿怎么到这儿来了?”
“母后最近好久都没来看夕儿了,孩儿就擅作主张跟来瞧瞧……”叶怀夕低头,声音越来越小。燕皇后只是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转头对躺在床上的人说:“刚醒吧,现下感觉如何?”
易言秋刚刚在发愣,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是从老侯爷口中得知的,目睹了刚刚这母女温馨的一幕,不禁胸口一暖,心生羡慕。同时从对话中逐渐明白了这几人的身份。
她倒是想起身行礼,奈何身子无力动弹。
“咳咳……草民易言秋……多谢皇后娘娘出手相救。”
“你此刻身体虚弱,需要留在大燕宫中静养一段时日,每隔六个时辰我就会派人送碗汤药过来给你服用,万不得因药苦而耽搁。”燕皇后思索了一阵,低头对着叶怀夕说:“夕儿,教给你个任务,从今日起每晚酉时你都来看着这位姐姐服药,如何?”
叶怀夕才不过金钗之年,突然被“托付重任”,很是新奇,软糯糯地欢喜道:“母后放心,夕儿定然好好监督。”
这小孩儿,好像挺招人喜欢的。
易言秋淡淡地想。
刚从鬼门关走一趟的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好在小殿下看管负责,易言秋每日都按时服药,有时陪叶怀夕说话散步,偶尔心血来潮,还会给小殿下做了自己家乡的桂花芡实糕吃,在宫里过得倒也并不无聊。持续喝药了三个月后,气色总算看上去要正常一些了,思绪情绪也较为稳定。
可这“乱魂散”岂是这样就能解的?据传此毒来源于草原部落,是种早已失传的巫蛊之术,中毒者会不由自主地思绪混沌,毒发之时梦魇缠身,甚至可能会杀意大增,失心疯魔,最终吐血身亡。
而下毒的幕后凶手,至今未明。
汤药是燕皇后根据古书上七零八落的信息,东拼西凑自研出来的。可惜,关于乱魂散的记载少得可怜,喝了药也只是稳定状态,治标不治本。
“就算以后服药不需如此频繁,但毒不根除,这孩子少不了喝一辈子的药。”燕皇后对着易巍长叹道,老侯爷沉默着陷入深思。
“言秋,你明白的,战场上的是非对错,是说不清的。”易巍摸了摸哮天。
易言秋表示了默认。当年他们也是被逼无奈,身为武将除了服从军令别无选择,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心安理得。自那以后,每一次毒发后的梦魇中,她都在一团乱麻的记忆里挣扎,试图寻出那天的其他可能。
她起身冲老爹疲惫一笑,“我回房里歇会儿,两个时辰后还得进宫呢。”
易巍瞧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疼惜,“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是他教的,但重情重义的人都容易起心病。
时间不可逆转,六年多的反复折腾,让这一“愧”字在易言秋心里刻得愈发愈深邃了。
她最后一次见到叶怀夕,是在盛武元年的天牢里。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大理寺天牢!”两名狱卒“噌”地抽出横刀做起手式,可对面的人充耳不闻,执意向前走。一名狱卒先发制人,蹬腿直逼面门就是一劈,可他只见对方人影一晃,手腕一阵顿痛,电光火石之间刀就被夺走,紧接后背就遭人反手一记重击。另一个狱卒看着自己的同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撂倒在地,深知敌我力量悬殊,哆哆嗦嗦正打算放手一搏,却听见对方点评道:“下盘不稳,基本功不够。”
一张腰牌随即被伸手亮到眼前,狱卒定睛一看,那上面分明刻了个“易”字,顿时大骇,整个大晋姓易的他娘的就一家。他扑通一声跪地上说:“小人该死!竟没认出是易大人!小的该死!”
“起来吧。”易言秋收回腰牌,“我进去看个人。”
“这……这恐怕……”狱卒战战兢兢地犹豫着,上面才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探狱,这可是死令。
“哦,不让啊,”易言秋微微挑眉,刚抢的刀被随意地一丢,“那成,等你兄弟醒了告诉他一声,你俩准备准备,待会儿去北凌军报道吧。”
横刀落地“铿锵”一声像是砸在狱卒后颈上,他双膝发软又跪了下去,哭诉道:“大人,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调过去了他们还怎么活啊……”
易言秋把他扶起来,笑着说:“那你听好了,天牢没人来过,我们,从未见过。”
狱卒领着她到了牢房跟前就退下了。易言秋看见了个披头散发的背影,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墙角。
听着狱卒远去的脚步,她这才蹲下轻声叫道:“怀夕。”
“……”
“……对不起,我去晚了。”
角落的人没有动静。
易言秋微叹,早已猜到了这个反应。她从怀里掏出块被布包裹的东西,透过栏栅的缝隙轻轻放到地上,将布摊开来。
“我找了个机会,冒昧将你父亲的手串取了下来。今日就是特地来给你……留个念想吧。”
叶怀夕的肩膀终于微动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回应的只有沉默。易言秋站起来不忍地看了眼,还是艰难地迈着步子离开了。
她其实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叶怀夕。
过了许久,叶怀夕才缓慢地起身走到栏栅前,轻拿起手串攥在手心,泪不自控地流了下来,压抑的哭声从齿缝漏出。
佛珠上是残存的血腥味。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