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是大清的和硕端敏公主——爱新觉罗﹒宜蓁。
胤熙十年夏,我出生在朝阳门外大木仓胡同的和亲王府里。我的祖父是和亲王阿尔哈图,我的生父是单亲王恒济,我的生母是亲王福晋。我的养父是先帝,我的养母是慈宁宫太后。
这便是关于我身份最权威的官方解释了。
但是,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呢?或者说,谁才是我的母亲?
住在亲王府里的那个简亲王妃吗?还是住在坤宁宫里的继后娘娘?其实,在这两位母亲之间,我还有过一个过渡母亲,我叫她姑姑。
我很早便记事了,大约三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件事,皇阿玛册封皇贵妃。当时,皇阿玛在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地方太和殿为皇贵妃娘娘举行了盛大的册妃典礼。
虽然早在册妃大典前,我就已经被从大木仓胡同的家里接入宫抚养,但是我一直跟姑姑住在外东路的小院儿里。
那一天,天还没亮,我就跟在姑姑身后,进入太和殿广场。
巨大的太和殿广场四四方方,正北面就是建立在三层汉白玉基座上的太和殿。
土字型的台基南北长约两百多米,高近十米,在天色微明、白雾萦绕的冬日清晨,太和殿在雾岚中若隐若现,像天宫一般。
当我和其他人一样抬头仰望太和殿时,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那是幼年的我第一次真正明白“天家威仪”这四个字的含义。
那一天,皇阿玛不止册封了皇贵妃娘娘,还为了她大赦天下,也就是在那时,抚养我的姑姑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姑姑的眼泪。姑姑的眼泪似清泉,清明了我的双目,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从我记事起,姑姑就带着我住在外东路的永宁居。比起大木仓胡同的和亲王府,永宁居更像我第一个家。即便后来姑姑出宫了,我跟着皇后娘娘也就是我的亲姨娘住在了坤宁宫里,我还是很怀念住在外东路的那些日子,怀念姑姑,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
姑姑不是皇阿玛的女人,可是我觉得姑姑比起皇后姨娘更像皇阿玛的妻子。我还记得,皇阿玛在灯下练字,姑姑作画,李谙达陪着我在炕上玩兔儿爷的情景。
“李谙达,这个兔儿爷不好看!”
李谙达故意学着我的口气说话,“哎哟,小公主,兔儿爷听见你说它不好看,它该哭了。”
我生气地说:“它就是不好看嘛!”
“怎么不好看了?”这时候,皇阿玛放下了笔,走到炕沿边。
我噘着嘴,“它没有重明的兔儿爷好看。”
皇阿玛笑道:“哦?重明的兔儿爷长什么样子?”
“重明的兔儿爷骑着头大象,浑身珠光宝气的,可神气了。”我看着手里那只泥塑的兔儿爷,愈发嫌弃了。
“宜蓁可是皇阿玛最宠爱的小公主,难道还缺那些珠宝金银吗?”皇阿玛说这话时,故意用了很夸张的语气,我知道他在逗我开心,可我还是不开心。
我更委屈了,“不是金银珠宝的事情,是那头大象。只有重明的兔儿爷骑了一头大象,我们的都没有。”
皇阿玛看了一眼李谙达。
李谙达立即说道:“是前些日子属国暹罗来朝贡,朝贡的物件里就有一尊用黄金打造,镶嵌珠宝玉石的兔儿爷,也就是小公主说的那个骑着大象的兔儿爷了。暹罗人知道咱们宫里的小阿哥小格格们喜欢兔儿爷,也是用了心的,专门打造了那么一只,既合了咱们的俗,又有了他们那边的特色。”
皇阿玛发问,“既是贡品,怎么到了重明手里?”
李谙达又回话道:“那日您在上书房抽查阿哥们的功课,三阿哥讲《贞观政要》讲得好,您就赏了他自个儿去库房里挑喜欢的物件儿。三阿哥也是懂事,大的贵重的一概不挑,偏就要了那个兔儿爷,虽不贵重,却也符合小孩子好玩的天性。”
“原来是这样。”我看见皇阿玛似乎有些为难。
东西是他已经赏给了重明的,可是那个兔儿爷实在稀罕好看,更重要的是白天在御花园,重明拿着那个兔儿爷在我和一众阿哥格格们面前显摆得不得了,实在可气。
见我撇了嘴,皇阿玛问我,“宜蓁,你真的很想要那个兔儿爷吗?”
希望来了!
我立马拼命点头,“很想很想很想要!”
皇阿玛笑着把我抱进怀里,“既然这样,皇阿玛就如你所愿。李忠强,你让重明去库里另选些赏赐,不咎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是他看上的,一律都准了。只把那个兔儿爷给咱们宜蓁拿来。”
“嗻!”李谙达向我笑道,“老奴这就给小公主把兔儿爷请过来。”
“皇阿玛最好了!”我欢喜得直拍巴掌。
“皇上,你也太宠这孩子了。”姑姑这时也过来了,从皇阿玛手中接过我,抱进她怀里。
“宜蓁是朕亲封的公主,又养在你身边,朕自然要比其他孩子多疼宠些。”皇阿玛说这话时,看向姑姑的眼睛里有幼年时我看不懂的深情。
姑姑却是摇头,“宜蓁毕竟是从和亲王府出来的,到底和宫里的格格不一样。况且,三阿哥聪敏好学,连太后她老人家也很看重。你宠宜蓁太过了,恐怕是给这孩子招祸呢。”
皇阿玛眉头忽然拧紧,“谁敢?!!”
姑姑没有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姑姑和皇阿玛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是对于那只兔儿爷的渴望让我无暇去思考那段对话里的深意。我只想尽快得到那只心心念念的兔儿爷。
果然,当夜,李谙达就把那只兔儿爷送来了。
“小公主,骑着大象的兔儿爷来了。”李谙达兴冲冲地把那只珠光宝气的兔儿爷捧到了我面前。
我宝贝那只兔儿爷宝贝得不得了,睡觉时都舍不得放开手。
姑姑抚着我的额头,无奈道:“你呀,可真是个贪玩任性的小姑娘。”
皇阿玛却笑着说:“只要是宜蓁喜欢的,皇阿玛都给你。”
我这才抱着兔儿爷,笑眯眯地闭上眼睛。
那一刻,在我眼里,皇阿玛就是我的父亲,姑姑就是我的母亲。在那座偌大的紫禁城里,我们仨比起任何人都更像是一家三口。
第二天,我就拿着那只兔儿爷,迫不及待地去了御花园。我希望遇见重明,我要向他炫耀,就像他当初在我面前炫耀那样。可惜,一直到天黑,我都没有遇见重明。
第三天,我也没有遇见重明。
第四天,我还是没有遇见重明。
第五天……
一直到半个月后,我终于在御花园里守到了重明。
当时他正由他的奶嬷嬷带着,在凉亭里休息,一同在那里歇凉的还有几位小阿哥小格格。
我拿着兔儿爷,眉开眼笑地进了凉亭。
果然,重明是第一个注意到那只兔儿爷的,那只我从他那里抢过来的兔儿爷。我看见重明眼睛红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愤怒还是委屈。我忽然心虚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进来的。
我想退出凉亭,却被二阿哥叫住了,“宜蓁,你走什么?”
我心虚地回答,“我想起来了,姑姑叫我早点回去,今天请了尚衣监的人来给我做新衣服。”
二阿哥似乎不肯放我走,“宜蓁,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去,“没什么!”
二阿哥却不依不饶,“我明明看见了,你拿着一只兔儿爷。”
这时候,四阿哥也跳了出来,“我也看见了!就是那只暹罗进宫的骑大象的兔儿爷!”
二阿哥不怀好意地看向重明,“宜蓁拿的那只兔儿爷不是皇阿玛赏给你的吗?怎么到了宜蓁手里?我记得你很稀罕那只兔儿爷的,听说睡觉都要放在床头。”
我看见重明已经涨红了脖子,他表情僵硬地说道:“不过是一个玩意儿罢了。”
“三哥,你那天拿着它在我们几个面前炫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你说,这是皇阿玛赏赐给你的贡品,整个紫禁城里独一份。”四阿哥说这话时,一脸认真,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五格格也附和道:“四哥说得对!”
六格格嫉妒地看了一眼我,又不满地看向重明,“三哥,你明明很喜欢这只兔儿爷的,为什么要给她?她跟咱们又不是亲兄妹,我和你才是母妃的孩子!”
重明愤怒地呵斥了六格格,“闭嘴!就你话多!你不知道吗,母妃说你整天吱吱哇哇的,话密得像只老鸹!”
六格格被重明吓得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终于把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一并拿出来的还有那只兔儿爷。我怯怯地把兔儿爷递给重明,“还给你。”
重明眼睛发红地盯着那只兔儿爷,却并没有接。
我以为他是害怕皇阿玛,便说道:“我会给皇阿玛讲的,是我自己不要了。皇阿玛不会责罚你的,你拿回去吧。”
为了开脱自己,我又心虚地补充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只兔儿爷,我不是故意抢走它的。”
重明不再看兔儿爷了,他看向了我,眼睛却更红了。
“哈哈哈!”二阿哥突然笑起来,“我说兔儿爷怎么到了宜蓁手里,原来是皇阿玛命你给她的。重明,《贞观政要》讲得好有什么用。你就算把整本《贞观政要》嚼碎了吃进肚子里也没用,谁叫你额娘不是外东路那位呢。”
重明像一头发了狠的小狼崽,恶狠狠地瞪着二阿哥,“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我额娘是入了玉牒的,正经的皇妃。她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暖床奴才!”
我听出来了,重明是在骂姑姑!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辱骂姑姑!
我愤怒地吼道:“重明,你敢骂我姑姑!你母妃从前不过是辛者库里给太监刷尿桶的!后来得了李谙达的赏识当了上差,才到了皇阿玛身边。你母妃才是最卑贱的奴才!凭你也敢骂我姑姑!”
听见我这番话,和重明一母同胞的六格格哭得更大声了。
重明脸色惨白地看向我,我第一次在重明眼里看见了凄楚和茫然无助。重明的母妃是景仁宫佟娘娘。佟娘娘出身辛者库贱婢在宫里并不是秘密,连我这样的小孩子也是知道的。重明虽母妃出身低贱,但是他本人聪颖好学,肯在念书上花功夫,不仅上书房的师傅交口称赞,连太后也很看重他。至于皇阿玛,最喜欢的自然还是我了。就是因为前朝内廷的这些看重,重明并不以佟娘娘低贱的出身为耻,他从来都是神气活现的,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不该口出恶言的。我原本是想向重明道歉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重明似乎再也忍无可忍,一下打掉了我递给他的兔儿爷,跑出了凉亭。
“呀!”连我在内的几个阿哥格格都尖叫了一声。
兔儿爷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滚了几转后,最后落进了吴王靠下面。我不再管重明,只想赶紧捡回兔儿爷。
万幸,兔儿爷没被摔坏,可是……
我委屈地看向绿枝,“绿枝姑姑,兔儿爷眉心上的那颗红宝石不见了。”
绿枝姑姑安慰我,“公主没事,绿枝姑姑给你找回来。”
可惜,一直到那个兔儿爷陪我外嫁蒙古时,它眉心处都是空落落的。
听说后来重明受了皇阿玛的责罚,连带着景仁宫的佟娘娘也遭了罚。皇阿玛在乾清宫里发了好大一通火,一直到太后亲自去乾清宫为重明求情,皇阿玛才让重明回了南三所。
打那以后,重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用四阿哥他们的话说就是为人低调了很多。他不再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了,变得很和气,跟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就连见了我也能勉强挤出个笑脸来。
可是我还是喜欢以前那只骄傲的小公鸡。
重明跟我的关系,原本就算不上好,从那以后,他就更不爱搭理我了。但毕竟住在同一个紫禁城,又都是皇阿玛的子女,宫里大小节宴又多,我和他隔三差五总免不了打交道。
我一直以为重明很讨厌我,毕竟年幼不懂事时我曾对他说过那样恶毒的话,侮辱了他和他的母妃。不仅如此,我还抢走了他最渴望的皇阿玛的宠爱。可是,当我外嫁蒙古时,重明竟然主动向皇阿玛请旨,要为我送亲。
其实,我是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的,只可惜在我出嫁的前一年,他就病逝了。比起住在王府里的那些庶出兄弟,的确重明和我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皇阿玛几乎没什么犹豫,就准了重明的请求。
我原以为重明此举是为了博得皇阿玛的欢心,因为那时候皇阿玛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关于到底是立二阿哥,还是三阿哥重明为储君的争论已经从前朝传到了内廷。
可是最后分别那一日,重明站在送亲的队伍里看向我的双目竟然是红的,那双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喜怒的眼睛里分明有泪光在闪动!
他的眼睛里竟然有……泪!
他是在哭吗?
他在为我哭吗?
怎么会呢?
他不是最讨厌我吗?
爱新觉罗﹒重明,你到底在做什么?
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找他问个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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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三 骑大象的兔儿爷(宜蓁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