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57章 四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上（皇贵妃番外）

胤熙七年末，大清国摄政王父塔石哈薨于北古口外喀喇城。

次年，皇帝诏削爵位，并掘其墓。塔石哈党羽亦遭清算，革职抄家者不计其数。但也有幸存者，董佳﹒坤都就是其中之一。

塔石哈生前是满洲正白旗旗主，坤都出身正白旗，顺理成章地跟着这位满清第一巴图鲁南征北战。先帝朝，坤都就跟着塔石哈参与了“入口之战”，而后更是参与了攻打京畿，扫荡河北，侵略宁远，包围锦州，鏖战山东等诸战。皇帝登基后，又跟随塔石哈转战关内。

从关外到关内，坤都一直追随塔石哈，纵横沙场十几年，是塔石哈帐下的五虎将之一。

这样一个人，原该随着塔石哈的陨落一起倒台的。可是，坤都一贯为人低调，行事谨慎。在塔石哈权势滔天时，坤都不似其他朋党那样仗势欺人，反而广结善缘。因此，朝廷清算塔石哈党羽的时候，坤都被保了下来。

不止如此，他还因祸得福。

坤都虽然交了兵权，却被派到了江南，给了他苏州织造员外郎的肥缺。

朝廷这样做的用意也很明显，那就是安抚塔石哈旧人。毕竟，塔石哈摄政期间，官员们为了出头，不得不走他的门路。如果真的要彻底清算塔石哈党羽，朝廷便会立即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因而，对于坤都这种既往并无大过，且实心干事的能臣，朝廷的策略是团结拉拢。

江南地区一向富庶，是国家的纳税大户，国家十有六七的赋税都来自该地区。因而，不论是前明，还是大清，朝廷都十分重视江南地区。

内务府在江南地区设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处，负责织造、采办上用及官用的绸缎等纺织品，其中凡大红蟒缎、大红缎、片金、折缨等项，派江宁织造承办；仿丝绫、杭绸等项，杭州织造承办；毛青布等项，苏州织造承办。

坤都到苏州府就任的那一年，董佳﹒内吉尔刚没了亲娘。

坤都此前一直南征北战，和儿女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时，儿子们都已成年，且都有官职在身。长女和次女也都已经嫁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刚没了娘的小女儿。

因而坤都不仅把这个小女儿一起带到了苏州，还把对其他子女的亏欠也弥补到了她身上。

满人原就不像汉人那样重视礼教，加上刚入关不久，受汉文化浸淫还不深，因此在对这个小女儿的教养上，坤都颇为纵容，疼宠得有些过分了。万幸，这个小女儿虽有些淘气，在大节上却不亏，且聪颖好学，学识才情在女孩儿中都是第一流的。

这个满人小姑娘刚到苏州，就得了一个汉人女孩儿的名字——皓雪。

江南三织造不仅是织造机构，更肩负着为皇帝密探江南官场动向、笼络士族文人及休致官员、搜集各类信息等重要职责。

因此，朝廷派驻到江南地区的三位员外郎经常和当地官员、士绅和富商交谊。这些人的妻儿们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交际圈。

董佳﹒内吉尔第一次正式进入江南权贵少爷小姐圈子正值盛夏。

苏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女孩子们都穿得很是清凉。江南地区本就是桑蚕大户，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女孩子也都非富即贵，身上的衣料自然是极品。

清初有“男从女不从”的传统，即男子剃发易服，而女性则得以保留明代的服饰和裹脚传统。

江南地区本就人文荟萃，思汉之心又为举国最重，所以女子着装还是沿用了前明那一套旧俗。

董佳﹒内吉尔入乡随俗，穿的就是汉人女孩儿的衣服。她通身素白，亦不佩戴珠玉金饰，只在发间簪了一朵新绞下来的白色茉莉花，举动间宽大袖子下露出一截肤白胜雪的皓腕。

当即便有人叹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所以她便有了“皓雪”这个名字。

这个小女孩儿不时会带着自己的小丫鬟溜出去玩，为了交谊方便，索性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女孩儿的名字——董皓雪。

董皓雪在江南权贵小姐圈中的名声很显，风评也极好。

这个满洲小格格不仅出身高贵，姿容出众，还天资聪颖，饱读诗书。若是穿了汉人女孩儿的衣服出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江南水乡的小美人儿，没人会想到她竟是满族的官家小姐。

想要和坤都结亲，娶这个小女孩儿的人家很多，连那些以清贵自居，不屑于和满人通婚的当地显族也属意于这个女孩儿。

因为长女和次女谈婚论嫁的时候，坤都正在打仗，所以两个女儿的婚事他都没有参与。现在得了闲，他便决意要为董皓雪亲自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即便百般挑剔，还是有一个后生入了坤都的眼。

这个后生姓卢，出身世代簪缨的江南显族，他人品端方持重，性情也极为温和，且仪表不凡。更为难得的是这个卢姓少年学识极好，谈吐不俗，坤都断言，来日这少年郎必是金銮殿上客。

更巧的是这卢公子正是董皓雪初入江南交际圈时，赞她“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那个少年。

董皓雪看着眼前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意外道：“原来是你。”

少年笑容温和，“当初唐突小姐了。”

董皓雪不以为意，“我们满人女孩儿没有你们汉人女孩儿那么讲究，对我来说不算冒犯。若是认真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少年有些意外。

董皓雪甜甜一笑，“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有董皓雪这个名字呢？”

董皓雪虽不过豆蔻年华，但言笑之间，已初俱媚态。这一笑更是柔媚入骨，笑得几乎晃花了少年的眼睛。

见少年怔愣住的傻样，董皓雪并不意外。对于自己的美貌，她是知道的。为了缓解尴尬，董皓雪问道：“阿玛说你的字是晓月。”

卢晓月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嗯。拂晓的晓，月亮的月。”

董皓雪忽然起了玩心，问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所以，当初你是故意的吗？”

卢晓月有些慌乱地解释道：“不是！晓月并没有轻薄小姐的意思！”

“哈哈哈……”少年的笑声似山涧间叮咚的清泉，“卢晓月，我同你开玩笑的。”

卢晓月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一张冠玉般的脸早已红透了，像熟透的红李。

董皓雪忽地问道：“听父亲说，你喜欢嵇康。”

卢晓月轻轻点头，“嗯。”

董皓雪又问：“为什么喜欢？”

卢晓月欣然向往道：“嵇叔夜不同俗流，任性自然，固辞司马氏不受，惟愿魂归邙山，乃真名士自风流。”

董皓雪一双桃花眸微微一转，嗔怒道：“你可是在以晋司马氏比我满清？”

卢晓月一怔。

自满清入关以来，汉人反抗不绝，其中尤以江南地区最重。摄政王塔石哈当权时，以武力镇压，强行在江南地区推行满俗，却激起了百姓更大的反抗。

塔石哈陨落，今上亲政后，朝廷改变了对江南地区的统治策略，以招抚替代镇压，但是仍然遭到了江南士大夫的抵抗。投靠朝廷者少，不顺服者仍众。

以卢晓月所在的卢氏来说，他们祖居江南，兴于宋，发迹于元，鼎盛于明，现在虽也与坤都为首的朝廷官员过从较密，但仍未全心投效朝廷。

董皓雪这句话，看似少年人间的闲谈，可若是较起真来给卢家扣个前明遗患的反贼帽子也是够的。

满清刚入关时，此类案件在全国多不胜数。

见卢晓月噎住，董皓雪似乎心情大好。

董皓雪忽然娇笑道：“好了，我同你开玩笑的。其实，我也喜欢嵇康。”

卢晓月再次怔住。

董皓雪却有些不满，“怎么，我们满人就不能喜欢嵇康了吗？”

卢晓月赶紧摇头。

董皓雪又道：“还是在你看来，我们满人女孩儿都是些目不识丁的文盲，根本不配，不，是不知道嵇康是何许人。”

卢晓月急红了脸，“晓月素知小姐饱读诗书，才可比谢道韫，怎敢轻视小姐。”

董皓雪突然有些兴趣索然了，“你这个人真不识逗，年纪轻轻的，却很有些呆板。”董皓雪咂摸着“呆板”这两个字，自言自语道：“就是呆板。呆呆的，也很刻板。”

小小少女手握成拳，支撑着自己尖尖趫趫的下颌，道：“比起刻板，呆更多一点。”

说话间，她又上下打量起卢晓月，“不知道阿玛为什么那么看重你，还说你将来会是金銮殿上客。”

卢晓月既羞于董皓雪对自己的评价，又惊讶于坤都对自己的赏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其实，他本是世家显族的翩翩佳公子，五岁便有神童之名。即便见了江浙总督这样的朝廷大员亦进退自如，言谈得体，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小女儿面前，他便失了方寸。

回想起来，自三年前第一次在虎丘灯船上见到她以来，竟只有当时他的态度最为自然，还能轻松吟诵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样的句子来赞她。

后来，越是了解她，他便越是欣赏她，也越不能在她面前坦然。

卢晓月第一次知道，原来思慕一个人竟是这样叫人心慌意乱、方寸大失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