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一年,秋,太后在宜贵人的陪侍下逛御花园。
“咳咳,咳咳。”
见宜贵人咳嗽,太后道:“你呀,年纪轻轻的,身子还不如哀家这个老人。”
“是媳妇冲撞了额娘。”宜贵人用帕子掩住口,又道:“额娘不过五十出头,正是康健的时候,又怎么会老呢?”
太后笑道:“你这个丫头,不知道的都说哀家偏疼你,实在是因为你这张嘴太讨人喜欢呢。”
两人说笑着转入假山背后,只见远处草坪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站在秋千架子上荡秋千。小姑娘穿一件桃红色的衣裳,在阳光下显得越发鲜艳夺目,高高地荡起,落下,又高高地荡起。
“格格,您小心呀!”小宫女儿站在秋千架子下面干着急。
小姑娘却恶作剧般,故意荡得更高,还“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样清越的笑声银铃一般飘荡在空中。
太后驻足观看,宜贵人自然也跟着停下脚步,待看清楚那荡秋千的小姑娘竟是自己的女儿六格格时,宜贵人微微变了脸色。
宜贵人微嗔道:“这丫头太也不知道庄重了。”
太后回护道:“六格格正是爱玩的年纪,你也不必太苛求她了。哀家跟她一般大的时候,也爱荡秋千,爬得可比她还高咧。”
宜贵人道:“额娘,媳妇是担心万一一个不留神摔了个瘸腿跛脚的,土谢汗部的郡王只怕不肯娶她了。”
“他敢!”太后道:“皇帝的女儿还愁嫁?六格格既已订了亲,也这样好玩不了几时啦,你这个做额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别把她管得太紧了。”
“她哪儿能跟额娘您比呀。额娘您自是该玩的时候尽兴玩,六丫头却是一玩起来就收不住的性子。”
太后道:“不是哀家说你,你就是太庄重娴静了些,虽然对哀家的脾气,却不大讨皇帝的欢心。你瞧瞧你姐姐宜妃,她那样爱说爱笑、活泼俏皮的性子才合皇帝的心意。”
宜贵人道:“媳妇自然是不敢跟姐姐相比的。”
“宜妃这般得宠,也不过是脾气秉性很有几分像宜蓁那丫头罢了。”太后忽然叹道。
宜贵人心中警铃一响,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宜蓁。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她才生六格格的时候,皇帝的女儿们名字中都带着一个宜字,比如六格格就叫咸宜。
太后抬头,阳光晃得她眼前一花,那一刹那的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和亲王府的那座院子里。
大雪天里,她站在秋千架上荡秋千,当她高高跃起时,只见院外回廊上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正大步朝前走。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却已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野性粗犷的男人气概所吸引。
秋千落下,再荡上去的时候,那回廊上的男子却不见了。她有一瞬的失落,等到下一刻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站在了秋千架下。
他站在雪地里,那样挺拔,仿佛一棵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他向她伸出手,她却没有回应,因为他是她的姐夫。
济度早在胤熙十七年的时候就过世了,他停留在她的记忆中的模样便永远是那个站在雪地里朝她伸出一只手的英武男人。可惜,她没有回应他,便永远不知道如果当初她回握住那只手,一切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胤熙十五年,皇帝动了废后念头的时候,姐姐也曾经隐晦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不记得了,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这一条封后之路,因为她博尔济吉特﹒高云生来就注定要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忽然有些累了,道:“陪本宫回宁寿宫吧。”
“是,额娘。”宜贵人小心搀扶住太后朝内东路宁寿宫的方向走去。
宁寿宫,墙角处,隐隐绰绰一树黄色小花,娇艳艳的、黄嫩嫩的,深深浅浅的开在枝桠间,仿佛悄悄从墙里边探出头去看着墙外边。
风起的时候,太后闻见了芬芳醉人的桂花香气。
望着那一树繁盛的桂花,太后陡然生出一丝悲凉。
犹记那年初入宫时,阿茹娜邀她一起去朱颜阁拜访如贞。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贞,当时便惊讶于这深宫之中竟还有那样温和周全的人,仿佛是水做的一般,不争不抢、不愠不怒,一言一行皆让人如沐春风。
那时也是秋天,朱颜阁里的桂花开得正好,她虽已被立为皇后,到底才入宫,又只有十几岁,仍有少年心性,一时兴起竟去攀折桂花。
如贞善画,当即命宫女取来画笔和纸,为她画了一幅折桂图赠与她。
阿茹娜已死了很多年,如贞也早已远嫁科尔沁,如今只剩她一个人还守在这座深宫里,直到老,直到死。
她十一岁那年,堂姑姑嫁进了紫禁城,成为了天底下最尊贵荣耀的女人。每当阿爸阿妈提起那位远在北京城的堂姑姑时,眼中总有羡慕的神情,她却不屑道:“若我早生几年,当年皇上选后时,与他最为相配的便不是堂姑姑,而是我——博尔济吉特﹒高云。”
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三年后,她的机会终于来了。堂姑姑被废,而她成为了大清国的新皇后。大清后宫里,属于她博尔济吉特﹒高云的时代来临了。
她背负着全族人甚至是整个蒙古草原的希望与责任前来,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出了一个被废的皇后,她绝不能再做第二个。不仅不能被废,她还要赢回皇帝的心,为阿爸阿妈,为博尔济吉特家,为整个草原争光。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高云,在蒙古语里是娇艳的意思。她的确就像高天之上的彩云一样,美艳无双,也聪慧机智,行止有礼有节,可惜,她却始终得不到皇帝的心。
初入宫时,她曾和堂姑姑静妃相斗。后来,皇贵妃入宫,宠冠后宫,她又一度视其为劲敌。却在乾清宫正殿皇帝拔剑欲斩杀静妃时,恍然大悟,原来她真正的敌人竟然是如贞。
那个温柔娴静,如水一般柔顺,却也如水一般坚韧的女子,与她惺惺相惜的知交。
她可以割舍掉对皇帝的倾慕,却不能割舍掉对头上那顶后冠的眷念,她爱身为后宫第一人的这份无上尊荣。所以,那一日在慈宁宫里,她终是和太后、皇贵妃三方联手,将那三尺白绫缚在了如贞的颈间。
太后取出一卷卷轴,随着画卷的展开,画面上徐徐出现一身鹅黄的妙龄女子正在折桂枝,站在底下的侍女呼唤她,女子回过头来,笑靥如花,鬓间那支金步摇上的珊瑚珠子荡起。那女子神态天真烂漫,一双笑眼直笑到了人心坎儿里去。
这一卷《折桂图》自如贞远嫁科尔沁那一年起,便被她让珍哥收在了箱子里,虽已三十四年不曾见过天日,却依旧保存完好。
她送走了堂姑姑静妃,熬死了小姑姑阿茹娜,逼走了如贞,斗死了皇贵妃,甚至连皇帝也撒手人寰,她从皇后变成了太后。
她能留下来,活下来,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屹立三十九年不倒,始终享受无上尊荣,并不是因为她比如贞、静妃、皇贵妃、阿茹娜甚至于皇帝聪明,只是因为她不动心。
皇贵妃到底都还痴恋着皇帝,静妃也曾经疯狂地爱过皇帝,阿茹娜也把皇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至于如贞原本就和皇帝相爱,说到底,他们都动了心。而她,初嫁皇帝时,虽也动过情,但她一颗心却始终没有动过,所以她能看清皇帝的薄情,能回头是岸,所以她才能不乱方寸地和他们斗。
人们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入宫不过短短七年,才二十一岁便守了寡,从媳妇变成了婆婆,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不哭,她要笑,并且要一直这样笑下去,还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否则便辜负了她为了守住这一方宫殿所舍弃掉的那些人那些事。
济度、皇帝还有如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