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春,蒙古草原,叼羊大会上,一群青年放马争相抢夺那一只乳白色的小羊羔,其中一个着黄衫子的少女格外扎眼,高举着羊羔跑到在前头。
忽然,从后面冲出一匹黑马竟一跃超过了其他人,直追那黄衫少女。
黑马之上赫然是一个高鼻深目、皮肤微黑的青年人,青年朝黄衫少女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隐隐闪烁着光泽。
“格格,快把小羊羔给我,否则一会儿只怕我会伤到你。”
黄衫少女不屑地一笑,“口气还不小。只管放马过来抢,今日你只要能抢到我手中的这只小羊羔,莫说这叼羊大会的头彩是你的,本格格还另外有赏!”
“哦?”青年笑问道:“不知道格格会赏赐我些什么?”
“说得那奖赏已经在你囊中一样似的。”黄衫女子道:“只要你能赢了本格格,随你开口。”
“好!”青年道,“格格你是赫布朝鲁的女儿,莫要辱没了你阿爸的英明。”
“不用你担心,我们达尔罕王府的人说话向来算话!”黄衫女子说着快马加鞭,青年人也笑着追上去。
“哦!”
“哦!”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声,青年人高举着小羊羔走到黄衫少女面前,问道:“格格,先前说过的承诺可还算话?”
黄衫女子原以为自己必定会赢,故而才夸下海口,现在输了才知道这青年是有备而来,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但碍于面子,只能强应下来,“自然算话。想要什么赏赐,你说吧?”
青年目光灼灼,道:“我要格格你!”
“你放肆!”黄衫女子羞愤道。
“沁达木尼,嫁给他吧,嫁给他不会辱没了你。”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黄衫女子走过来,沁达木尼急得一跺脚,娇嗔道:“哥哥!”
青年人郑重地向沁达木尼介绍道:“美丽的沁达木尼格格,我叫乌梁海济尔莫﹒海日,是喀喇沁部左翼扎萨克的善巴拉什的长子。”
沁达木尼侧目,喀喇沁部的乌梁海氏亦是蒙古显族,她是知道的。
两家长辈在乌梁海旁相约见面商议海日和沁达木尼的婚事,两个年约四十出头却保养得宜,仍不显老态的贵妇人一见面便是一愣,而后相逢一笑泯恩仇。
三月后,在海日和沁达木尼的婚礼上,陶格斯问:“你就不怕沁达木尼嫁过来之后,我虐待她,来报复你?”
如贞笑道:“如果今时今日,你还放不下,当年也不会自请出宫了。”
陶格斯忽地沉默,道:“当年我出宫的时候,皇贵妃曾经来送过我。”
对此如贞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当年陶格斯病危是皇贵妃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许久,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们俩有交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陶格斯继续道:“当时,她已经怀孕了。分别时,我还送了她一块玉佩,说若她那一胎怀的是个女儿,将来就让她把女儿嫁到我们草原上来。我原想善待她的女儿,只可惜……”
胤熙十四年,十月,皇贵妃诞下皇四子,皇帝为此大赦天下。远在科尔沁的她自然也听到了这个举国皆知的消息,可是,她并不高兴,只为内吉尔感到担忧。果不其然,第二年初,就传来了四阿哥没了的消息。
当时,她在想,内吉尔一定很难过。
又过了两年,终于连内吉尔的死讯也传来了,皇帝为她举行了极尽哀荣的葬礼,甚至追封她为皇后。她却只觉得可笑,内吉尔活着时,那样渴望得到皇帝的爱,却始终未能如愿,死后再多的哀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了解内吉尔的,内吉尔从来不在乎皇贵妃的那份虚名,内吉尔一心想求的不过是皇帝的爱,一如曾经的她。
陶格斯忽然淡淡道:“我原本是想和皇贵妃结儿女亲家的,让海日娶她的女儿。若是她有一个女儿,必定也像她一样娇媚俏皮,招人喜爱。”
仿佛又看见那时在永寿宫里,内吉尔不顾她恼羞成怒,强把她架出去晒太阳的情景。
“放肆!你们俩干什么?”她怒斥到,红珠和小太监却充耳不闻,继续把她架着往外走。
内吉尔用手绢掩着嘴偷笑。她既怒又无可奈何,只好道:“董佳﹒内吉尔,你还不管管你的奴才!”
内吉尔娇俏一笑,道:“我可管不了他们。他们不过是跟着姐姐有样学样罢了。”
内吉尔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小罐她最爱吃的松子儿来,硬塞到她手里。
她们俩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吃松子儿,内吉尔还说她这个人其实最喜欢热闹,最怕寂寞,将来要生一大群孩子,儿女成群、子孙绕膝,活泼热闹。
内吉尔是那样活泼伶俐的一个女子,却终究没能活到她所期盼的儿女成群、子孙绕膝的年纪,不过二十一岁便撒手人寰了。
两人不再说话,都望着紫禁城的方向,默默出神。那座城曾经让她们哭过笑过,埋葬了她们的青春,亦埋葬了她们曾经最爱的人。
如贞走到乌梁海边,赫布朝鲁温柔地从背后环抱住她,问道:“怎么呢?一个人在这里出神。”
如贞把头搁在赫布朝鲁肩上,道:“刚才和陶格斯聊起了从前的一些旧事。”
如贞忽然转过身,问道:“当年我把母亲留给我的玉坠儿送给你的时候,已经同你诀别了,你也答应了,为何后来又请旨完婚呢?”
赫布朝鲁问道:“你不知道?”
如贞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
如贞还是摇头。
赫布朝鲁忽然有些生气了,沉默地走到水边,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海子里扔。如贞有些无可奈何,走到赫布朝鲁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握住他的双肩,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
赫布朝鲁固执地别过头去,如贞伸手抚摸平了他皱起的眉头。赫布朝鲁总是这样,即便再生气,也从不会凶她,成婚二十几年来,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可却爱一个人闷着生气。她总是要像哄小孩子一样去哄他。
赫布朝鲁眼睛竟然湿湿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呢?当年你同我诀别的时候,念了一首诗。”
如贞凝眉回忆到,耳边忽然响起赫布朝鲁的浑厚硬朗的声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电光火石之间,如贞记起来了。当年,她去望月阁赴阿茹娜的约,因为阿茹娜曾让翠欢带了一句“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诗,所以她一时贪玩,便念出了那首诗来回她,却不知道那躲在帘幕后听诗的人竟然是赫布朝鲁。
赫布朝鲁道:“当年你说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我本来也是想算了的。回到科尔沁之后,有一天忽然想起你当时念的那首诗,我就专门请教了在达尔罕王府里任职的汉人师傅。当汉人师傅告诉我这首诗叫《淇奥》,还是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的诗时,我简直难以置信,又惊又喜,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赫布朝鲁越说越兴奋,道:“所以,我想你只是不愿意耽误我才同我诀别的,你心里却是有我的,否则你不会念出那首诗来。既然只道了你心里是有我的,那么即便等你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如贞恍然大悟,一切竟然是这样,她忽然有些心疼赫布朝鲁。
她到底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赫布朝鲁脸上忽然出现了少年人才有的羞涩,却不敢看如贞的眼睛,低声问道:“所以,你现在记起来了吗?这首《淇奥》可是我唯一懂意思还会背的汉人的诗词。”
如贞眼睛也湿润了,捧起赫布朝鲁的脸,让他不得不同自己对视,温柔道:“傻瓜,我是逗你玩的。我当然记得这首诗了,因为这是我特意念给你听的。可我以为你不会懂它的意思,更不会记得它。所以才说不知道的。”
“哈哈哈……哈哈哈……”赫布朝鲁高兴地大笑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简直孩子气十足,高高举起如贞,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初向汉人师傅请教那首诗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念了那首诗,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如贞笑容温和。
尽管,在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地方不属于赫布朝鲁,也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甚至不属于她自己,只属于那个人——爱新觉罗.长生,可她和赫布朝鲁也的确是一对恩爱夫妻,虽然成亲这些年,于她而言,是恩大于爱。
她想,她也是爱赫布朝鲁的,是对丈夫的爱,是对子女父亲的爱,也是对一个有大恩于自己的人的爱。
如贞问道:“你再告诉我一个问题。”
“你说。”
如贞道:“你我成亲以前,你一直没有娶亲,连侍妾也没有一个。后来,咱们成亲了,我虽也给你生下了沁达木尼他们兄妹三个,但到底子嗣不茂,你为何不听阿爸阿妈和额布格的话纳妾?”
赫布朝鲁认真道:“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才终于等到你,我怕万一有了其他女人,你一个不高兴就走了,那我要上哪里去把你找回来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多少女子钦羡向往的生活,终究竟是她得到了。她这一生,幼年时,显赫尊贵,活在高天之上;少年时遭逢巨变,跌入地底;而后重新入宫,和长生有了那样艰难的一场爱情,却终究因为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人和事太多,而不得不分开。
她这一路走来,兜兜转转,千般磨难,万般艰险,终究还是遇到了一个他——赫布朝鲁,有了这样圆满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