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嘉宁市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雨水密集地敲打着万物,在街道上汇成湍急的溪流,车灯被水汽晕染成模糊的光团。梧桐树宽大的叶片在风雨中剧烈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不安的叹息。
出租车停在嘉苑小区(弘江大学高端家属区)深处一栋独立小院的门廊前。沈珞棠撑着伞,小心地避开门廊外飞溅的雨水,按响了雕花铁艺门上的可视门铃。门铃音在风雨声中被削弱。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水蓝色的羊毛针织连衣裙,外面是同色系的风衣(用刚收到的一笔稿费购置的行头中最拿得出手的一套),肩上挎着一只装了礼物的棕色纸袋——里面是一套精装版古籍图录和中英文对照的《中国古建筑纹样》,是她认为最适合芮晓这个对历史痴迷女孩的礼物。雨水带来的湿冷气息浸透门廊的瓷砖地面,也渗进她的指尖。心跳在喧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失序。
铁门“咔哒”一声轻响,电子锁开启。
“沈老师!”几乎是门开的瞬间,芮晓清脆欢快的声音就穿透了雨幕。她穿着一身粉白色的居家休闲服,头发用宽发箍随意拢起,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她冲出来两步,一把挽住沈珞棠撑伞的胳膊,将她拉进温暖干燥的门廊,“您可算来啦!等您好久了!外面雨好大!”
沈珞棠被芮晓不由分说的亲热举动弄得微微一愣,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努力扮演一个被学生热情邀请、受邀参加普通家庭聚会的老师角色:“生日快乐,芮晓同学。”她把礼物递过去。
“哇!谢谢沈老师!”芮晓开心地接过,没有立即拆开,而是抱着盒子拉着沈珞棠的手就往明亮温暖的室内走,“外面冷,快进来!爸爸也在家了!”
随着她的话音,沈珞棠感觉自己被拉进了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客厅。
温暖的橘色顶灯洒下柔和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烤蛋糕的香甜气息。北欧风格的装修简洁大气,线条干净利落,米色的沙发,原木色的茶几和书架,点缀着绿植和几何图案的地毯。一面墙上挂着几幅现代艺术风格的装饰画。整体氛围温暖舒适,但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低调精致。干净、宽敞,却意外地带着一种……空旷感?少了些琐碎的生活气息,像是精心打理过的样板间。
芮晓的声音还在继续,热情地介绍:“沈老师,这儿是我爸!爸!这就是我跟您提了很多次的沈老师!特别厉害!上她的课我都不想下课!”
沈珞棠的目光随着芮晓的介绍,缓缓抬起,望向客厅中央正从沙发上站起的那个高大身影。
时间,仿佛在暖色的灯光下凝固了一瞬。
芮鸿霆。
他大概刚回家不久,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V领羊绒衫,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衬衫领口。下身是熨帖的深色休闲裤。家居的穿着消解了几分平日里难以接近的官场端肃,却也衬得他身形更加颀长挺拔。他的鬓角似乎比上次在文创展台上更清晰可见几丝灰白,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沉静,此刻看向沈珞棠,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温和而疏离的礼貌。
没有惊讶,没有审视,只有平淡得近乎公式化的眼神交汇。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儿带来的、需要他打个招呼的客人。
“沈老师,久仰。晓晓常提起你,说你的课讲得极好。”他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在暖色灯光和雨声背景下,没有麦克风加持,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沈珞棠耳中。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是对一个“优秀青年教师”应有的赞赏,却隔绝着千山万水。他甚至没有伸出手。
沈珞棠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了。喉咙干涩得发紧。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得体:“芮市长您好,打扰了。芮晓同学很聪慧,对学习很有热情。”声音在她自己听来都带着轻微的、不易察觉的紧绷。
“谈不上打扰,别拘束,请坐。”芮鸿霆微微颔首,目光从沈珞棠脸上平静地移开,似乎落在她身后门口的方向。
就在沈珞棠觉得这简短得窒息的寒暄可以结束时,门口传来电子锁再次开启的声音和一个男人带着爽朗笑意的、几乎能盖过雨声的招呼:
“芮晓!生日快乐!堵车堵疯了!芮叔,我……嗯?”
沈珞棠下意识地循声回头。
门廊的灯光将刚进门的男人身影拉长。那人一手提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礼物盒,另一只手正收起滴水的长柄伞,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原本带着谄媚笑容的脸庞瞬间被惊愕冻结!
沈珞棠也彻底僵在了原地。
林远?!
那个高中时与她同在文科重点班、后来考取了外地一所二本大学行政管理专业的林远!那个曾经追求过她、但从未成功、毕业后再无联系的旧同学!
“沈……沈珞棠?!”林远的惊愕直接冲破喉咙,他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了场合,大步走近客厅,“你怎么在这儿?!天啊!真的是你?!”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难以抑制的惊喜,目光上下打量着沈珞棠,灼热得让她感到不适。五年后的林远,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看得出精心打理),发胶固定着时髦的发型,但眉宇间那份市侩的油滑和突如其来的热络,一点没变。
沈珞棠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被突袭的狼狈感瞬间攫住了她。怎么会是林远?!他怎么会在芮晓的生日宴上?!
“咦?你们认识啊?”芮晓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看沈珞棠,又看看林远,打破这僵冷的局面。
“何止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班最有名的学霸女神啊!”林远立刻接话,像抓住了什么绝妙话题,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意,瞬间从对沈珞棠的震惊切换回对芮鸿霆和芮晓的殷勤,“芮叔您看,这世界真是太小了!高中那会儿珞棠可是我们全年级男生的梦中……”他似乎意识到“梦中情人”这种话在芮鸿霆面前说不太妥,硬生生咽了回去,转为嘿嘿一笑,“……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原来如此。那确实很巧。”芮鸿霆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甚至没有看沈珞棠一眼,目光落在林远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淡,“行了,别在门口站着,林远你也进来坐。晓晓,蛋糕准备好了吧?”他的语气像在转移话题,也像在驱散这种由“旧同学”突然带来的、不合时宜的热络。
芮晓立刻应声跑去餐厅张罗。
客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巨大的水晶吊灯亮着,茶几上摆着精致的水果和几碟零食。沙发区、餐厅区、甚至靠窗的阅读角……空旷的空间被精心规划,却没有多少“生活”的温度。沈珞棠坐在单人沙发的一角,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无意识地交叠放在膝头。林远则有些局促又刻意地坐在她斜对面的长沙发上,眼神时不时热切地瞟向她,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芮鸿霆的脸色。
“沈老师……你在弘大教书?真厉害!我就知道你这么优秀肯定行……”林远试图打破沉默。
“嗯。”沈珞棠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刻意回避着林远,只落在地毯抽象的几何花纹上。她能感觉到另一道沉默的视线,那属于坐在她对面的芮鸿霆。他没有参与交谈,只是随手拿起沙发旁边一本摊开的财经杂志翻看着,姿态放松,像一个真的在家休息、无意干预女儿朋友聚会的普通父亲。但那种无形的存在感和气压,却像沉厚的雾霭,笼罩着整个客厅。
灯光流淌在深灰色羊绒衫的轮廓上,沉静如山。
这时,餐厅方向传来芮晓欢快的声音:“蛋糕来啦!点蜡烛点蜡烛!”
暖意融融的餐厅,长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中间放着一个漂亮的粉色系双层奶油蛋糕,上面插满了亮晶晶的装饰和几支数字蜡烛。芮晓手里拿着打火机,兴奋地招呼:“沈老师!林远哥!爸!快来呀!我要吹蜡烛许愿啦!”
林远立刻起身响应:“来了来了!祝你愿望都实现!”他表现得格外积极。
沈珞棠也站起来,朝餐厅走去。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落在林远后面半步。
餐厅的灯光比客厅更亮堂几分。芮鸿霆也已起身,缓步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餐桌尽头靠窗的位置,目光沉静地看着芮晓点燃蜡烛。烛光跳跃着,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摇曳的光点。
餐厅一侧的整面落地玻璃门外,是风雨飘摇的院子。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玻璃,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玻璃门清晰地映射出餐厅内的景象:快乐的芮晓,被烛光映得发亮的眼睛,旁边微微倾身、带着殷勤笑容的林远……以及镜面深处,那个站在稍远一些、独自面对窗外黑暗雨夜的、深灰色羊绒衫的高大背影。那个背影那么近,又那么远,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着跳动的烛火,隔着整个喧嚣却又空洞的房间。
沈珞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而短暂地疼痛。
就在这时,林远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刻意压低了,却又在突然安静的(等着芮晓许愿)餐厅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令她猝不及防的灼热和自以为是的亲近感:
“珞棠,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你……毕业聚会那次是我混蛋!我现在在市府秘书处工作,给芮叔当助手呢!我知道你现在也不容易……但我跟以前真不一样了!我们再试试……好吗?这次我一定……”
餐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芮晓握着打火机准备点火的动作僵在半空。燃烧的烛泪滴落在装饰糖纸上,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嗤”一声响。芮晓愕然回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林远,又看看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的沈珞棠。
窗外的雨声被无限放大,轰隆作响。
那一直沉默对着窗外的背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沈珞棠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颈椎发出的僵硬声音,一寸寸地抬起视线,迎向了那两道——
来自窗边、刚刚转过身来的、如同凝结了窗外无边风雨般深沉、冰冷、锐利、且仿佛能瞬间洞穿人心的目光!
玻璃倒影里的那片沉默深海,瞬间掀起了滔天骇浪,化作实质性的寒光,穿透跳跃的烛火和蛋糕香甜的空气,毫无遮拦地、精准无误地——
狠狠劈在了沈珞棠瞬间凝固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平静的公式化,不再是疏离的淡漠。那里面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冷硬质感,混杂着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审视、评估,以及……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聚会?你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和这个当众“表白”的下属……到底是什么关系?
烛光依旧在芮晓错愕的眼底跳跃。
玻璃门倒映的世界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
甜蜜的蛋糕香气混合着窗外浓重的潮湿寒意,死死地扼住了沈珞棠的呼吸。芮鸿霆那冷硬如刀的目光和她煞白的脸色在凝滞的空气中无声对峙。林远那番不合时宜、莽撞如雷的表白,彻底砸碎了她精心维持的“师生界限”的假象,将她狠狠推入一片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冰冷刺骨的风暴中心。这顿精心准备的生日晚宴,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讽刺舞台。
雨,下得更大更急了。冰凉的雨水似乎透过坚固的墙壁,弥漫了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