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笔成霆 第11章 日光灼心

弘江大学文学院三楼的多媒体阶梯教室，巨大的扇形结构坐满了近百名学生。初秋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透过一整面落地玻璃幕墙涌入，明晃晃地照亮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投下清晰而锐利的光影边界。讲台上方安装着专业的吸顶麦克风阵列和激光投影设备，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现代化的教学硬件与古老的《文心雕龙》形成某种奇异的时空碰撞。

讲台中央，沈珞棠一身卡其色长款风衣，内搭浅杏色薄羊绒衫。风衣下摆妥帖地垂至小腿，勾勒出利落却不失柔和的身形线条。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清瘦的脸颊旁。投影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轮廓。她背对着幕布上缓缓滚动的《神思》篇选段，手持激光笔，声音透过扩音系统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教室空间里：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志气，并非单纯的意志指向，而是创作者在长期浸润于‘物’的观察体验后，累积而成的一种喷薄欲出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积攒到一定程度，‘关键’才能开启，‘神思’方得自由骋驰。所以刘勰开篇强调‘积学以储宝’，这个‘储宝’的功夫，直接决定你笔下的江河是涓涓细流还是磅礴巨浪……”

她的语速不快，带着讲者特有的清晰节奏。讲解不囿于字词句读的疏证，而是引经据典，结合楚辞的瑰丽想象、汉赋的铺陈藻饰、乃至西方文论的移情说，抽丝剥茧，深入浅出，将抽象的理论点化为可感知的审美体验。学生们听得聚精会神，笔尖沙沙的笔记声汇成一片密集的背景音。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清澈沉静，带着一种温和的穿透力。

这是她新学期《中国古代文论经典选读》课的第一次大型公开教学展示。台下不仅坐着本院领导、慕名而来的学生，还有校督导组和外校几位观摩的教授。压力不言而喻，但五年讲台生涯的磨砺，早已让她学会将这份压力内化为清晰的表达内核。此刻的她，站在光里，是纯粹的、自信的大学讲师沈珞棠。

“……譬如庄周梦蝶，”沈珞棠微微侧身，激光笔点在幕布上“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一行，“‘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这是何等自由自在的‘神与物游’！关键在于‘适志’二字——只有将个体精神完全沉浸在对象（蝶）的存在状态中，才能实现这种浑然忘我的、最高层次的创作自由……”

窗外的阳光愈发炽烈，透过巨大玻璃窗，在教室前半部分的空地上投下刺眼的光斑。空气仿佛也因这专注而带上了热度。

就在这时，教室后方的厚重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高挑的身影逆着门外走廊的光线闪了进来，如同电影镜头闯入的光源。

沈珞棠的目光本能地被这点动静牵引。光线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扎得有些松散的高马尾，一件宽松的墨绿色卫衣外套，背着个略显沉重的双肩包。那人似乎有些迟到的窘迫，猫着腰，快速地沿着后排阶梯向上寻找空位。她的步子轻快而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沈珞棠右手边的阶梯中间、靠近后墙空调出风口的一个空位。

就在那女孩弯腰落座，抬手将滑落到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有些抱歉地抬头看向讲台的瞬间——

炽烈的阳光恰好落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减速键。

沈珞棠清晰地看到了那张带着一丝微喘和兴奋的、年轻鲜活的脸庞！

芮晓？！

沈珞棠感觉一股电流瞬间从脊椎窜上后脑！刚刚还在脑海中清晰流淌的关于“神思”和“适志”的精妙阐释，如同被截断的溪流，刹那间在思维的高地上戛然而止！激光笔的光点悬停在幕布的某个角落，僵住了。她握着翻页笔的手指，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微不可察地僵了半分秒。

那个在文创展会上笑得像小太阳的女孩！那个微信里抱着书本的柴犬头像！那个在“三日可见”朋友圈里为高考焦虑、抱怨作业多的芮晓！她怎么会出现在《文心雕龙》的课堂上？而且是以一个大一新生的身份？！

巨大的惊愕混合着一种荒谬的、被命运捉弄的强烈预感，瞬间攫住了沈珞棠！图书馆前冰冷的“目光扫描”、微信里那片空白的静默、她为自己划下的那道看似坚固的“电子围栏”……所有的壁垒，仿佛都在芮晓那张被日光映得格外清晰的脸庞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讲台上的沉默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台下第一排坐着的李明远教授，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珞棠气息那微不可察的凝滞。他不动声色地推了下老花镜，轻轻干咳了一声，目光温和却带着提醒地望向沈珞棠。

这声轻咳如同冷水泼面。沈珞棠骤然回神！一股巨大的压力让她后背瞬间渗出一层薄汗。她看到了台下近百双等待着的眼睛，看到了李教授眼中殷切的鼓励，也看到了最后排角落坐着的几位督导教授平静却认真的审视目光。

不能慌！绝对不能在讲台上失态！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在她付出无数心血才站稳的这片土地上！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地按下去！握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终于唤回一丝清明。她迅速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幕布上“适志与”三个字上。喉间略显干涩，但她立刻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更平稳、更柔和，带着一种强压心绪后刻意营造的娓娓道来：

“……所以，这种‘适志’的浑然忘我境界，正是‘神思’运化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关键所系。” 她巧妙地承上启下，没有丝毫停顿地将话题拉回到理论的轨道上，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停滞只是讲师思维自然的一顿。台下的学生并未察觉异样，笔记声再次沙沙响起。

沈珞棠的目光再也不敢投向教室后排。她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讲稿投影，余光却像失去控制的车轮，不受控制地感知着那个角落。

芮晓似乎全无察觉台上的惊涛骇浪。她很快就沉浸在了课堂的氛围里。后排光线虽暗，但沈珞棠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飞快地掏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弘江大学校徽的本子，拧开一支荧光笔的笔帽，认真地记录起来。当沈珞棠讲到精彩处，她甚至会微微前倾身体，睁大眼睛，脸上带着那种沈珞棠在文创展会上见过的、纯粹的求知光芒。当沈珞棠提问学生互动时，她还曾几次犹豫地抬了抬手，似乎很想参与。

这真是一场日光下的灼心考验！

整个后半节课，沈珞棠感觉自己像个绷紧的弦，行走在明晃晃的刀刃之上。每一个字词、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次眼神的流转，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去精准控制，以确保声音语调平稳如初，确保思维逻辑连贯缜密，确保那些深埋于血脉筋骨里的师者本能，能压倒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块移动的云层短暂遮蔽，教室内的光线柔和了许多。沈珞棠也恰好讲到收尾处：

“……刘勰以此篇告诉我们，真正的‘神思’，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凭空臆想。它根植于生活的土壤，滋养于学识的沃水，最终由磅礴的‘志气’将其激发。它要求创作者首先成为一个生活的虔信者、学问的深耕者、情感的赤子……”

“叮铃铃——”

下课铃声终于解救了她紧绷的神经。

“课后请同学们精读《神思》全篇，重点思考本堂课所涉及的‘志气’与‘关键’的关系，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札记。”沈珞棠声音依旧平稳地布置完作业，对着讲台下微微颔首，“下课。”

学生们纷纷起身收拾书本，教室很快喧闹起来。一些学生围拢到讲台附近请教问题。沈珞棠耐心地一一解答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住教室最后排那个准备离开的身影。

芮晓一边把笔记本塞进背包，一边似乎还在回味刚才课堂上的内容，和身边两个刚认识的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她的笑容明朗干净，像个真正的大学生。讨论了几句，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朝讲台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就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跑去。

不是走向讲台，而是奔向门外！

几乎同时，沈珞棠放在讲桌上、屏幕朝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手指微僵，几乎是一边应付着眼前学生的提问，一边不动声色地迅速捞起手机，解锁。

微信界面：

置顶联系人：芮晓（芮）

新消息！来自两分钟前（刚下课）！

沈珞棠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对话框。

屏幕上，跳出的不是文字，而是两张图片！

第一张照片明显是刚才在教室里拍的：视角是从最后排往前看。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清晰地显示着《神思》篇的文本。光斑落在前排学生的脑袋上。画面主体被一个灿烂的笑脸占据：那是芮晓的自拍。她坐在后排座位上，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可爱的剪刀手，背景正好框进讲台方向一个正在板书的白板和一截讲师（沈珞棠）的背影——那是沈珞棠当时写板书的样子！

她拍照了？上课时拍的？发给了自己？

沈珞棠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指尖颤抖，立刻点开第二张图片！

第二张图片是个截图：弘江大学教务系统的选课界面截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课程名称：“中国古代文论经典选读（沈珞棠）”，课程代码、上课时间和教室、学分……清晰无比！截图下方，是芮晓刚刚输入的几行文字：

[晓晓不想上学]：沈老师！！！您讲课太牛了！！我偷偷抢到了您的课！！太激动了！！！

[晓晓不想上学]：我终于在弘大成为您的学生啦！！！比文创展听您讲还过瘾十倍！！！请多指教！！沈老师！（星星眼.jpg × 3）

“轰”的一声！

沈珞棠只觉得整个讲台都晃动了一下！日光重新刺破云层，直直刺入眼底，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周围学生提问的声音、书本合上的碰撞声、脚步声……所有的背景音都在这一刻迅速模糊、远去。

她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痛，那几张图片和跳跃的字符，却如同燃烧的烙铁，深深印刻在视神经上。

原来不是新生。是“抢”来的课？特意选的她？

讲台下方，李明远教授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讲台边沿，正和其他几位教授低声交流着什么，目光不时投向她，带着关切和询问。似乎在观察她今天这堂精彩却似乎“偶尔有些迟滞”的公开课后的状态。

沈珞棠猛地从眩晕中惊醒，努力将对焦的目光移向李教授，挤出一个看似平静的微笑，对他轻轻点头示意自己还好。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握笔的手心，一片冰凉，冷汗已经濡湿了薄薄的羊绒衫袖口。后背的风衣布料，也紧紧地贴在脊梁上，传递着同样湿冷的触感。

那扇被她严防死守的“电子围栏”大门，被一只叫芮晓的、元气满满的小太阳，以一种她完全无法抗拒也无力阻挡的方式，彻底、彻底地轰开了。

日光之下，她的讲台生涯，从这一刻起，注定将在炽热的灼烧与冰冷的未知中，走向一个彻底失控的轨道。而那个空白头像的联系人背后那片深不可测的沉默，在这扇强行敞开的门户映衬下，显得更加……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