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笔成霆 第13章 才貌双全

嘉宁市新落成的滨水美术馆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室内辉煌的光芒泼洒向夜色中波光粼粼的运河水面。一场汇集国内外重量级文化学者、政府官员以及企业家的“东亚文化遗产保护与创新论坛”正在主会议厅举行。

台上讲者用中、日、英三语进行同步主旨发言。台下前排贵宾席。芮鸿霆端坐着。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配深灰色提花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恢复了一贯的严谨权威。在这样国际化、高规格的平台上，他代表嘉宁市政府致辞并参与交流。他的座椅后上方不远处，是同样正装端坐、神色恭敬肃穆的林远（作为工作人员负责记录）。

沈珞棠就坐在芮鸿霆斜后方第四排的听众席位上。位置不算核心，但足够清晰看到前排的动静。她今天作为弘江大学的青年学者代表与会，肩负着为导师李明远教授（临时病假）汇报一项关于本地濒危非遗文献研究成果的任务。她穿着那套卡其色风衣，内搭简洁的黑色高领羊绒衫，脸上妆容清淡，尽量弱化存在感。

生日宴的阴影，如同窗外的夜色，沉沉压在心头。那场骤然而止的风波，那道冰冷锐利、审视洞穿的目光，那场无法解释的尴尬……一切还历历在目。

沈珞棠甚至能清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在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苍白着脸，挤出一句干涩的“生日快乐”，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告辞离开的。雨幕中她狼狈钻进出租车时，还能透过雨水淋漓的后窗玻璃，看到别墅暖黄灯光里那个沉默挺拔、依旧面对窗外的身影轮廓——冰冷、疏离，像一座沉默而拒绝理解的冰山。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论文提纲册子，纸张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起皱。目光落在前排那个背影上，宽阔的肩线在聚光灯下投下清晰的阴影。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那背影是某种无形的辐射源。那份曾被芮晓强行拉近的距离感，此刻被一道无形的寒流，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硬、遥远。

会议短暂茶歇，人们三三两两地起身交流。芮鸿霆身边迅速围拢了一小圈人：文化局官员、外宾翻译、本地的文化学者……林远则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适时递上文件或低声提醒着什么。芮鸿霆偶尔颔首，或简短说一两句，姿态从容，掌控着局面。沈珞棠起身走向休息区取水，刻意避开那个方向。

她从自助台取了一杯柠檬水，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转身时，恰好看到不远处几个日本学者正围着一件关于嘉宁地区“水法拓印”技艺介绍的展板热烈讨论着什么。他们指着展板上的日文翻译，似乎在激烈探讨某个专业术语的准确性，其中一个白发学者神情激动，比划着，但旁边的中方协调人员明显有些力不从心，面露难色。

沈珞棠的脚步顿住了。

“水法拓印”？这是导师李明远教授倾注多年心血研究的濒危项目之一，也是她硕士论文的核心章节！她曾为了梳理清楚这种古老的碑刻复制技法的演变脉络，在古籍研究所泡了整整半年。她对这项技艺在嘉宁府志、工匠谱系乃至日本《东瀛碑刻录》中的相关记载都烂熟于心！眼前展板上的日文翻译虽然大致不错，但其中一个关键工艺术语的表述明显过于现代化，丢失了技艺核心中蕴含的古老自然哲学和天人合一的“水”之精髓！

学者的本能，让她几乎忘了置身何地。她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近那群人，用清晰流利的日文（不带丝毫口音）加入了讨论：

“失礼します（打扰一下）。”她微微欠身，声音温和但坚定，“こちらですが、「水法拓印」技法における「水の調和」という概念の表記、少し現代技術的な色彩が強いのではないかと存じます。この技法の本質は、単に水分量調整ではなく、環境湿度、紙の浸潤時間、さらには作業者の呼吸のリズムまでも含めた、自然の『水』のエネルギーと一体化する『時機待ち』の哲学にあると、『嘉寧府志·百工篇』に記載されております。例えば『潤而不濕，透而不漏』という記述は、その絶妙な平衡感覚を如実に表しているものです……”

（翻译为中文大意：“抱歉打扰。关于‘水法拓印’技法中‘水之调和’概念的表述，我认为略带现代技术色彩了。该技法的核心本质，并非仅指水量调节，而是包含了环境湿度、纸张浸润时间乃至工匠呼吸节奏在内的、与自然‘水’能量融为一体的‘静候时机’哲学。《嘉宁府志·百工篇》对此有明确记载，例如‘润而不湿，透而不漏’的描述，正是对这种精妙平衡感的写照……”）

她语速流畅，引经据典，用最标准的学术日语清晰地指出了原翻译的偏颇，并提供了更符合该项古老技艺灵魂的术语建议和史料佐证。

几个日本学者先是愕然，随即面露惊喜！那位白发老者眼睛一亮，立刻转身面向沈珞棠，目光灼灼：“すみません！お詳しいですね！まさにその通りです！（抱歉！您很精通啊！正是如此！）この『時機待ち』こそが水法の神髄です！（这种‘静候时机’才是水法的精髓！）‘水の調和’の訳語をどう改めるのが適切だとお考えですか？（您认为该如何修改‘水之调和’这个译法呢？）”

热烈的专业探讨瞬间开启。沈珞棠沉静地微笑回应，用词精准，逻辑清晰。她完全沉浸在对技艺本身的阐释中，丝毫没有察觉，斜后方的人群里，一道深沉的目光早已穿透嘈杂，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芮鸿霆在稍远处人群的簇拥中，正侧身听着本市文化局长的汇报。然而，沈珞棠那清晰、流利、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与笃定的日语发言，如同暗夜里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他听不太懂具体的日语术语，但她那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那种沉浸在专业领域时自然流露出的权威感和知识深度，那种穿透语言的、对一项古老技艺精神内核的精准把握和热爱……这一切，与生日宴那个苍白、窘迫、似乎不堪一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反差！

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了那个身着风衣、正用流利日语与外国学者从容交流的年轻女子身上。灯光落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映照着她专注讲解时微微颤动的眼睫。那一瞬间，生日宴上冰冷的审视，被一种强烈的惊异与重新评估悄然取代。像是发现了藏在沙砾下的珍珠，光芒刺破了预设的灰霾。

这场意外的“翻译交流”很快结束。日本学者们满意而去，中方协调人员对着沈珞棠感激地连连道谢。沈珞棠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开休息区。目光掠过，与前方不远处那道尚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锐利目光猝然相接！

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海，但其中曾经冰冷的审视已被一层更为复杂的、沉静而富含探究意味的波澜所取代。不再是单纯的评估威胁，更像是在重新定位和审视一个被表象遮蔽的复杂个体。目光交接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沈珞棠的心脏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指尖一颤，手中那只盛着柠檬水的玻璃杯突然失去了支撑！

“哐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破了休息区的嘈杂！

冰冷的水和玻璃碎片溅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水痕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被打碎的一汪寒潭。几片碎玻璃甚至弹跳着，滚到了几米开外一双高级定制的黑色男式皮鞋的鞋尖前。

时间骤然凝滞。

周围所有交谈的声音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惊讶、疑惑、探寻。

沈珞棠僵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水珠顺着她的风衣下摆滴落，在地面砸出更细微的水花。狼狈，尴尬，前一刻在学者面前构建的沉静形象瞬间土崩瓦解！她甚至能感觉到几米外，林远那道充满惊愕和莫名优越感的目光——仿佛在说“看吧，果然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平缓、没有丝毫波澜的男声，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这片骤然凝滞的尴尬空气，清晰地回荡在休息区上方：

“清理一下。请工作人员处理。” 声音来自于几步之外。是芮鸿霆。

他甚至没有看沈珞棠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闻声赶来的服务生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仿佛刚才的意外只是服务流程上的一个小小插曲，无需大惊小怪。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上位者掌控全局的镇定和效率至上主义。

这份冰冷的平静，对沈珞棠而言，比任何责备的目光都更让她感到难堪和无地自容！仿佛她是需要被迅速处理掉的“麻烦物”，与满地狼藉的水和碎片融为一体。

“是，芮市长！”服务生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

周围的关注度迅速降低，人们识趣地收回目光，重新开始交谈。短暂的骚动平息了。

芮鸿霆的目光，这时才不着痕迹地掠过沈珞棠苍白的面孔，在她沾湿的风衣下摆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异样波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平静地移开视线，重新与身边的文化局长低声交谈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波及到他的小小意外从未发生。

冰冷的水痕映着天花板璀璨的灯光，在沈珞棠眼前扩散、流淌。被专业能力短暂刺穿的审视冰墙，似乎又被这一场猝不及防的狼狈意外，用更冰冷刺骨的方式，瞬间冻结得更加厚实、坚硬。文化与精神的共鸣之光，或许能短暂穿透权力的帷幕，但在现实的沟壑面前，它更像是一道瞬间沉入深潭的水痕，激起的涟漪终究被无边的静默吞噬。那道沉默的背影依旧如山岳，她和他之间，依然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