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晨雾未散。许安一身白色像要与天地融为一体。十七跟在身后,那句“喜欢孩子”仍在心头回荡,让他心绪不宁,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抓不住。每每偷瞄许安的背影,那种感觉便愈发浓烈,他低头攥紧药箱绳子,暗自想着:那么,这种感觉,也是喜欢吗?
此时,三王爷府中,堂内烛火摇曳,映得盛文崖的脸色阴沉如墨。他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指敲着扶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堂下暗卫统领的心头。整整一个多月,派出的十几名暗卫杳无音讯,盛文崖的耐心早已耗尽,今日又召来统领问话,眼中戾气翻涌,似要将人吞噬。
“说!”盛文崖冷声开口,声音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统领跪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声音颤抖:“王爷……人,人找到了。”
盛文崖眯起眼,目光如刃,带着几分怀疑:“找到了?那你这副鬼样子,难道……是想说没抓到?”
统领忙磕头,声音带着惊惧:“属下不敢!他们……他们被找到时,都死了……”他咽下恐惧,继续道:“在南边山谷,十六人,身上都有刀伤。四人身上致命伤是刀伤,像是被十七亲手所杀,伤口位置与方向刁钻狠辣,符合他的路数。但其余的……刀伤都不足以致命。全无声无息,没了气息,像是被一股力量一瞬抹杀,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盛文崖瞳孔一缩,手指攥紧扶手,木头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他深知那些暗卫的能耐,皆是精心培养出来的精锐。十七的刀法虽狠,可一人独战十六敌,杀四人已是极限,其余人的死法简直诡异得让人心寒,绝非十七所能做到。他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十七的刀,杀得了四人,剩下的呢?哼,倒是好手段。”
十七的刀十分好认,他似乎真的是用刀的天才,许多招式都是闻所未闻,也始终没有人能学得来。也正是凭此,不过刚刚二十的年纪,他就已经与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手暗卫同列,甚至隐隐超过。
加之十七这些年来一直缄默老实,看上去毫无二心,始终是盛文崖最为锋利,也最得意的刀。
也是因此,十七这次完全是叛逃的行为,让盛文崖格外的愤怒与忌虑。
“十七呢?”盛文崖冷声问,眼中杀意更浓。
统领低头,声音越发低颤:“没找到活人,也没找到尸首……但属下派人问了附近村民,他们说见过一个高大的黑衣人,长相与十七描述基本相符,常与一个姓许的大夫同行。村民还听那大夫喊他‘十七’。”
盛文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眼中寒光闪烁:“姓许的大夫?”他起身,背手踱步,语气低沉如冰,“查下去,十七若活着,杀无赦。若死了,本王要见尸首。至于那许姓大夫……若真是他杀了本王的暗卫,哼,本王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
许安虽大多时间都隐居于自己的“老巢”,偶尔才会下山义诊,但一次便是数天至数月。七百年的光阴,足够他踏足无数地方,留下无数传说。
江湖上,关于“许医仙”的故事早已流传开来——有人说他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有人说他行踪飘忽,居无定所。他的名声在大城小镇间传颂,却因时间跨度太长,无人相信一人能活数百年还行善不倦。于是,另一种说法更为流传:许医仙并非一人,而是一群不愿透露姓名的善良医者,借此名头济世救人。
几十年前,许安便不再踏足繁华都市,只选择交通闭塞、信息落后的小村庄行医。一来避开江湖纷扰,二来这些地方更需要他的医术。即便是如此,他的美名仍如风吹草动,传遍四方。只是,若他此刻走在闹市街头,也无人能认出,这清俊的白衣药师,便是传说中的许医仙。
至于那虚无缥缈的“许大夫”,究竟是普通医者,还是真如传说中的仙人,亦或只是医术高超却不愿留名之人,无人知晓。但对盛文崖而言,这不重要。既然此人与十七同行,且极有可能杀了他的十几名暗卫精锐,那便是敌人,绝不容留。
许安与十七继续前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走到哪里,便在哪里驻扎。许安习惯了这样的漂泊,十七却是甘愿做他的影子,药箱在肩,短刀在腰,只求为君分忧。
数日后,许安与十七来到一处新的村庄,深藏于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溪水潺潺,空气清新,仿若世外桃源。
十七早已熟稔许安的习惯,未等吩咐,便选了一块平坦空地,放下药箱,利落地砍下周围的竹子,现场搭建起一座简易竹屋。竹子清香扑鼻,屋子虽简陋,却稳固实用,屋顶覆了厚厚的竹叶,遮风挡雨。十七拍去手上竹屑,回头见许安站在一旁,眼中带着几分惊讶。
许安走近,墨发微晃,黑眸泛着碧光,唇角勾起一抹笑:“十七,你这手艺越发好了,选的地也稳当。带着你真是省事不少,果然没白捡你回来。”
十七脸一红,低头道:“主人过奖,属下只是……想让主人住得舒服些。”他声音低得像蚊鸣,心里却因许安的一句夸赞疯狂小人跳舞。
许安摆摆手,笑着走进竹屋:“行了,别愣着,帮我把药材摆好,一会开诊。”
十七忙应道:“是,主人。”他动作麻利,将药材和布帛摆放整齐,目光却总忍不住偷瞄许安。
一切准备好,两人正准备去村里与村民打招呼,迎面却遇上一位砍竹的老人。老人抬头,瞥见许安,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见了鬼,手中柴刀差点落地。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你……你是……”没等说完,他一拍脑袋,转身朝村子跑去,嘴里还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散。
十七皱眉,手按上刀柄,低声道:“主人,这人不对劲。”
许安却只淡淡一笑,摆手道:“无妨,进村再说。”他步履从容,药香随风,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
两人走进村子,村民们投来的目光却让十七心头一紧。几个老人盯着许安,眼神复杂,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甚至上前几步,又犹豫地退回。许安却神色如常,温和地与村民打招呼,询问病患情况。直到一名老妇捧着一卷破旧的画轴走来,颤巍巍地展开,画中是一个白衣药师,墨色长发及腰,眉眼依稀与许安相似,只是笔触粗糙,早已失真。
老妇小心翼翼地问:“许大夫,您……可是那位医仙?”
许安目光落在画轴上,黑眸微闪,笑意不变:“老丈人说笑了,我不过是个行脚大夫,哪来的医仙名头。”他语气轻缓,却带着让人信服的温和。
十七站在一旁,目光扫过画轴,心里波涛汹涌。他隐约听到村民窃窃的话语,说这画是一二百年前一位画师所画的医仙真容,村里人世代珍藏。可岁月侵蚀,原画早已损毁,如今的画像多半失真,徒留个模糊的轮廓。即便如此,村民们看许安的眼神,仍带着几分敬畏与疑惑。
许安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笑着问老妇村中的病情,药香散开,很快让村民忘了方才的试探。十七却暗自握紧刀柄,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今天的义诊在村民探究与敬畏的眼神中显得既正常又反常,不过到底没出什么意外。毕竟医仙的美名,让村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冒犯的事。
夜色如墨,竹林环绕的村庄寂静无声,唯有溪水潺潺,竹叶沙沙作响。竹屋内,油灯摇曳,许安靠着木桌,翻看药书。十七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夜色,确认无异后,习惯性地翻身上了屋梁,隐在暗处,静静注视着许安。
本来以为今晚也会是许安叫他下去,然后安稳一夜,今晚却第一次出了异动。
夜色中细微的沙沙声从远处缓缓靠近,几乎不可察觉,却逃不过暗卫的敏锐。十七瞳孔一缩,身形如鬼魅,悄无声息地掠下屋梁,短刀已握在手,寒光森然。他循着气息,几个起落便来到声音发出的地方,精准地锁住一道人影。对方尚未反应,十七已如猎豹般扑出,一手反制其双手,一手捂住其嘴,膝盖下顶,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月光下,十七目光如刀,低声道:“谁?”他正欲进一步逼问,却看清了对方的脸——竟是白天来求诊的村民王飞,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带着几分病容。十七可以从那么多的病人中记住他,就是因为王飞看许安的眼神。炽烈得近乎狂热,毫不掩饰的崇拜让他莫名地生出反感与敌意,像是自己的神明被外人觊觎。
王飞被制住,眼中先是惊惧,看清是十七后,却莫名放松下来。他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双手胡乱比划,示意怀中藏着东西。十七皱眉,松开捂嘴的手,短刀却横在他颈边,低声道:“别耍花样,说!”
王飞喘着粗气,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双手颤抖地展开,低声道:“十七爷,我……我没恶意!是、是来找你的!”他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像是怕十七误会,“你看这个!”
月光洒下,画轴缓缓展开。十七低头一看,震惊地无法言语。画上是一个白衣药师,墨发雪肤,黑眸温柔,眉眼间带着仙气,赫然是许安的模样!虽笔触略显粗糙,与许安本人仍有些许出入,但比白天老妇展示的那幅模糊画像清晰无数,连嘴角那抹淡笑都勾勒得惟妙惟肖。十七手指一紧,刀锋不自觉贴近王飞脖颈,声音低沉:“这画哪来的?”
王飞咽了口唾沫,忙道:“十七爷,别、别误会!这画……是我们王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是许医仙的真容!百多年前,许医仙来过这村,治好了瘟疫,救了无数人命。我家祖上是当时村里最好的画师,偷偷画了他的像,只想记住恩人的模样,没想流传开,惹了村里人争相描摹。可那些仿画多次传抄,早就不像原样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敬畏,“我们家因祖上规矩,画像从不轻易示人,怕冒犯医仙。这幅是我家珍藏的,画得最清楚……我看许大夫跟画上太像了,才想来问问!”
十七目光一寒,盯着王飞的眼睛,试图分辨真假。王飞眼神狂热,却无杀意,更多的是虔诚与好奇。
他继续道:“我家祖上一直觉得愧疚,没经医仙同意就偷画,怕恩人不喜,所以定下规矩,画像只藏在家中,绝不外传。村里那些模糊的仿画,都是外人描的,哪比得上这幅!”他声音渐高,带着狂热,“许医仙当年治好了村里的大瘟疫,教人识字,分发药方,连我家祖上的绝症都是他治好的!村里人至今供奉他的画像,逢年过节都要拜一拜……十七爷,许大夫他,真是医仙吧?”
十七脑海中闪过许安的黑眸、药香,以及那抹淡然如仙的笑,却只觉得荒唐,又好像顺理成章。
百多年前?许安如今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还容颜不老?十七一直觉得许安是仙人,却从未想过年龄的事,此刻王飞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心绪翻涌。
他压下情绪,冷声道:“许大夫只是行脚大夫,没有确凿证据,你若乱传,休怪我刀下无情。”
王飞忙点头,抱着画轴连声道:“不敢乱说!不敢乱说!”他顿了顿,眼神仍带着狂热,低声道:“十七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许大夫太像医仙了,我实在忍不住……”
他还想再说,十七却挥手打断,声音更冷:“走。”
王飞不敢再留,抱着画轴踉跄跑回村里。十七站在原地,目光定在画轴消失的方向,心底波澜难平。仙人究竟有多少秘密,自己又能知道多少。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只觉心头沉重,像是背负了什么不可触碰的真相。
他回到竹屋,许安仍在翻书,像是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知。
十七低声道:“主人,刚才外面是有个村民,没事。”他没提画的事,怕惊扰了许安,也怕自己问出不该问的。
许安抬眼,黑眸泛着碧光,笑意温和:“没事就好,早点睡,明早还得开诊。”他合上书,药香散开,像是能洗去十七心头的杂念。
十七低头应道:“是,主人。”他退到屋角草席,却再次辗转反侧。
月光透过竹隙洒下,映着许安的侧影。他想,这仙人,无论是真是假,都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处。可那幅画,那百多年前的传说,却让他对“仙人”这个称呼,生出了更深的疑惑。
思虑万千的十七,并没有注意到,许安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