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渡 第9章 九日海

现在的时间段，没法确定柯治在哪儿。

找了一圈，碰到冶氢的时候他穿着制服正在执勤，因为不能离开执勤点，见到冉澹，只得友好地抬下嘴角算作打招呼。

冉澹主动上前询问：“你知道柯治在哪儿吗？”

冶氢站在甲板楼道口的位置，许是担心有游客上甲板玩耍受伤，外面又下着雨，就特意在这儿守着。

“他？”

冉澹有听到冶氢发出了一声轻叹，眼里带着隐隐的谨慎，以为他还在生气。

“他腿不太舒服，在房间里休息。”

冶氢习以为常的口气中藏着有对柯治的关切。

得知柯治腿不舒服的消息，冉澹有片刻愣神，担忧问道：“怎么突然腿不舒服？”

冶氢解释说：“他腿受过伤，现在一碰到下雨就会疼。”

“他房间在哪儿？我去看看。”冉澹急切地问。

冶氢犹豫了一下，知道柯治向来不喜欢在他不舒服的时候有人打扰，顾及昨天中午吃饭时他对冉澹的态度，怕打击第二次，没能立马把位置告诉冉澹。

“我不会打扰他的，我只是去看看。”冉澹保证道。

见她真诚的态度，冶氢抬起手看了眼时间。

“他在二楼靠右边最角落的员工休息室里，我快要交班了，你先去，如果他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叫你去的。”

为了以防万一，冶氢帮她想好了对策。

冉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没事。”

望着冉澹快步离开的身影，冶氢有些出神，对柯治心生羡慕，出门在外这么多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过了太多风吹日晒的日子，很少有见过一个人得知另一个人不舒服过于担忧的神情。

如今他所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同乡就能做到。

冶氢不敢想，他为什么没有碰巧遇到一个这样关心他的同乡。

冉澹到达二楼，记着冶氢说的话顺着右边走，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注意到面前有一扇门关着，门上挂着员工休息室的木牌。

边上还有一个小窗户，能听见海水翻腾的声音，以及混在其中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下门，脑子里思考着一会儿要说些什么，对于昨天的事要不要先道个歉之内的。

紧张情绪开始扩散开，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冉澹缓缓走进，握上门把，动作极慢地往下一压，锁舌松动，门开了。

碰到下雨，整片海面阴沉着，置身于大海之中，看不到彼岸，人孤零零的如同漂浮在海上的一片枯叶，任其摇摆，击打。

门开的那一刻，冉澹整个身躯都绷紧了。

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慢慢将门推开，里面没有开灯，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渗透进去也不过是罩起一层薄雾。

鼓起勇气抬脚迈出的第一步，她听到了房间内低弱地呼吸声。

没有灯光的帮助，她的视野受限。

人还没完全踏进这间屋子，不远处的床上响起柯治疲乏的声音。

“帮我倒杯水。”

他闭着眼，没有叫名字，以为是冶氢值班结束回来了。

冉澹没有出声，目光四处找寻着水杯的踪迹，终于在位于床脚的木桌上看到了它。

桌上放着一壶水，打开热气冒出来。

冉澹捧着倒好水的水杯走过去，不料被床脚磕了一下，痛得她发出一声闷哼，眉头皱起。

还没缓过痛得劲儿来，抬起头撞上了柯治幽暗的视线。

下意识屏住呼吸，手里捧着的水杯热气不断发散，掌心逐渐热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

她清晰地看见了柯治眼神和表情上的不耐。

似乎对她的出现感到十分不满。

“我……”冉澹手指微动，热起从她手心偷溜出去。

她想到了冶氢说的话：“我碰到冶氢，他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柯治眼神紧紧盯着她，根本没让她多待的意思。

“没什么好看的，你走吧！”

语气冷冰冰的，拒绝的没留一点情面。

冉澹怔了几秒，手紧紧捧着水杯，瞧见他因疼痛牵扯眉头蹙起。

她没和他计较，走过去把水杯递给他。

柯治没接，掀眼望着她，神色晦暗，表情更是不加以掩饰的烦躁。

“你把水喝了我就走。”冉澹软下语气。

柯治仍是不动，两人无声的对峙着，谁也不输谁。

尤其是他人躺着，冉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反而生出一种人老了不服管教的情景。

她没忍住抿着唇憋笑，被柯治瞧见了，没好气地说：“看见我这样你很开心？”

“哪有。”冉澹也不服气，瞪他一眼：“我看到你想到了以前村里的李大爷。”

柯治拧下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沉思了一会儿，表情舒展开，大概是想到了李大爷是哪号人物。

他双手撑在两边准备坐起身。

冉澹下意识想去帮忙，手刚一伸出去，又默默收了回来。

还是不要往他雷点上钻了。

他坐起身，手一伸。

冉澹把水递给他，还不忘提醒一句：“慢点喝，有点烫。”

柯治接过水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两秒钟的功夫一杯水就被他喝光。

“我再帮你倒一杯。”冉澹想着他可能真是渴了。

“不用。”柯治握着水杯，他没赶着她离开，忽然问道：“李大爷已经去世了吧？”

虽然是在问她，但他的语气却是肯定。

冉澹“嗯”一声，“你走后没两年就去世了。”

聊及他们间共同的回忆，距离不经意拉近了一点。

李大爷是村里唯一一个不常见却在孩子心中格外温暖的人。

他因为患病整日只能躺在床上。

家里是开小卖部的，患病之前由他经营，在那之后就由李奶奶帮忙打理。

每次只要在他家买东西，都会免费送给孩子们一根棒棒糖或是一袋小零食，甚至有的孩子觉得家里不好玩，就会叫上几个小朋友一起在小卖部里围着看电视。

李大爷经常也会准备一些零食放在电视前，专门给来的孩子吃。

小卖部里卖的东西不多，但时常都有孩子光顾。

自从他生病以后，李奶奶没办法同时管理小卖部又照顾他，直到里面的东西卖完后就再也没有进过新货。

开始李大爷生病的时候，村里不少孩子都有去看他，当时他还能说得上话，后来意识越来越薄弱，每次去见他都睡着了。

也是上高中后，冉澹才知道原来李大爷现在的状态在医学生称之为“植物人”。

小卖部一关，去的人就少了，后来李大爷去世，李奶奶也被城里的儿女接了过去。

小时候那些欢乐时光，如今想起来，也是不由自主地微笑。

见到她笑，柯治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以前特别喜欢去李大爷家里看电视，能边吃零食边看电视。”冉澹笑着说。

柯治睨她一眼：“每次回去我都成了你的挡箭牌。”

冉澹有些尴尬地撩起头发绕在耳后，垂下眼眸，脸颊有些发烫。

那个时候楚芝铃不让她吃太多零食，因为每次吃完零食回去她都不肯吃饭。

为了不被楚芝铃教育，她一到家就说在柯治家里吃过饭了。

后来有天晚上楚芝铃在外坐着遇到柯治，问起冉澹有没有在他家吃饭这件事，冉澹在一旁疯狂给他使眼色，心里也慌得很，害怕柯治直接说没有。

好在柯治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有。”

楚芝铃狐疑地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还是没选择深究。

直到长大后有次过年回家，楚芝铃无意聊起这件事，笑着调侃道：“这孩子每次去李大爷家吃完零食回来就撒谎，说在柯治家吃完饭回来的，一进门我就闻到她身上的辣条味儿，还有嘴边没擦干净的辣椒，也就小治宠她，还帮她撒谎。”

儿时的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刻，没有小时候那般害怕紧张，反倒是说不出的怀念。

冉澹语气轻松，氛围逐渐松懈下来，外面不断滴落的雨声渗透进屋内，安静且平和。

她极为坦然地说：“谁让你是村里出了名的最听话也是最优秀的孩子。”

想起上次和楚芝铃通电话。

“我妈上次打电话还叫你有空回家吃饭。”

话说出口的同时，她时刻注意着柯治的表情，生怕他再一次露出反感的神情。

怎料，他这一次的表情很淡定，没什么起伏。

“知道了。”

柯治抬眼，隔着昏暗的视线，望向她。

凭借他浅浅的呼吸，在空中漂浮了许久，最后，冉澹终于找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门口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冉澹回过头，冶氢走了进来。

“怎么不开灯？”冶氢疑惑道。

手触上墙上的开关，灯光随之打开，光线倾落而下时，不偏不倚照亮了两人彼此的脸庞。

恍然间，冉澹少女般灵动的脸庞仿佛出现在柯治眼前。

他好像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整日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的小女孩儿，朦胧的视线越来越清晰。

眨眼间，那个小女孩儿长大了，在他面前。

冉澹重新看向他时，眼里笑意未减，依旧如从前那般动人。

慢慢的，柯治勾起唇角。

冉澹指尖一顿，有些出神。

她好像没看错，柯治笑了。

冶氢站在门口，见他们两人光是看着彼此却不说话，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

他从进门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关注他。

亏他还担心柯治刁难冉澹，现在看起来，好像是他操心过多了。

“那个……”冶氢尝试着出声：“你们要吃饭吗?”

十分钟后，刚下班的冶氢独自一人去食堂打了三份饭菜回来。

冉澹帮忙接过他手中的袋子，轻声说了声：“谢谢。”

“客气什么。”冶氢转头就小声嘀咕：“柯治是一点不当人，下班时间还要使唤人。”

冉澹听到了，憋住笑，帮腔道：“他腿不舒服，要是去餐厅上下楼也不方便，到时候累得也是你。”

“话是这么说不错。”

后半句冶氢没说出来，他明显的感受到柯治是听到冉澹说“有点饿”后才叫他去餐厅打饭的。

他一个人去打饭确实要快一点，要是一起去，路上多少耽误点功夫。

还有一种可能，柯治不想让冉澹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这种猜测是否准确，如果真的是这样。

冶氢想象不到，以前受伤都能忍住不吭声的男人，现如今也有了弱点。

转过身，冉澹已经通通把饭菜拆开，听着柯治的指示，取来小木桌放在床边，把饭菜摆上去，筷子拆开递给柯治，还细心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旁边。

柯治瞧她一眼，她乖巧地坐在凳子上。

“柜子里有牛奶，想喝就去拿。”

“好。”

冶氢瞪大双眼，张着嘴不出声。

那箱牛奶还是之前他买给柯治的，放了一个星期都没见他喝过，当时他还特嫌弃的说“不要”。

后来他见牛奶箱打开了，心里得意的想着他口是心非，没想到原来是落了冉澹的口。

冶氢撇着嘴，走近没好气道：“有人关心就是不一样。”

冉澹眨眨眼，懵着看他。

“不吃就出去巡逻。”柯治看都没看他一眼。

“……”

冉澹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这是她在柯治家养成的习惯，因为柯治不说话，她也没人能聊，于是跟着不说话。

不过她还是时刻注意着柯治的动作，见他夹哪个菜，饭吃了多少，察觉到他的左手时不时按下大腿，试图缓解不适症状。

有风往屋内涌，她起身关上门，重回桌前坐下时，碗里多了一块糖醋排骨。

表情一怔，看向柯治，后者淡然地放下筷子，撩眼看她。

视线对上，被隔绝了风的房间，温度缓缓上升，率先红了脸。

“铃姨现在怎么样？”柯治漫不经心问。

冉澹咬着排骨，嘴里津津有味嚼着，听到问题加快了咀嚼速度，嘴角沾着油。

“她挺好的，快退休了，每天被我爸伺候着。”

“他们还在渔村吗？”

“嗯。”冉澹慢慢讲着：“前两年在镇上买了房子，但是也不去住，还是觉得渔村待着舒服，后面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冶氢吃着饭一边竖起耳朵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