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钟 第76章 76

“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沉痛悼念在12·27大火扑救中英勇牺牲的张阳望和苏仰同志，向两位烈士表示深切哀悼，向烈士家属表示诚挚慰问，对两位英雄的壮举表示崇高敬意。”

黑色台子上领导庄严地讲话，台下参与悼念的消防员，大多都忍住眼泪没有掉落，小部分泪水已经粘在脸上黏糊糊的。

杨连夏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同样是这个地方，这一片区域，一九年的徐朋，二〇年的徐双，再到二二年的张阳望，距离二〇二三还有几天，他永远地离开。

一夜过后，杨连夏没有死气沉沉，也没有像曾经牺牲烈士的家属流泪，和苏仰指导员的妻子共同站在一个地方。

“你还年轻，这个孩子将来对你来说不是那么好带，留下是需要慎重考虑。”女人的话并没有提醒到杨连夏，带着微微怒气回道：“阿姨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这个孩子从开始就是期待到来，张阳望离开的突然，可我还是想要留下来，是我和他唯一的孩子，将来也不会有第二个，当然我不可否认自己也是自私，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可孩子的爸爸是一位英雄和烈士，是所有人都尊重敬佩的人。”

杨连夏从没想过放弃这个孩子，知晓将来会面对什么，单亲母亲这四个放在她身上的压力会很大，可她依旧坚定地选择。

栾叶在后面听见后，抱着姚远哭得不能自已，虽然知道杨连夏的决定，她还是会因为这突发的事情承受不住。

姚远默默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说了那么多，她还是没有听进去，为什么大家总是陷入一个怪圈。”

现在的姚远会去说别人，可当初的她还是被杨连夏骂醒，从那个家庭彻底走出来，不再受到里面的一丁点影响。

姚远的父亲网贷几十万，无力偿还最后借贷公司的钱，想要让姚远帮助，在她纠结后寻找杨连夏，想让她骂醒自己，可杨连夏没有骂她，而是很清楚地讲道理。

“你让我骂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就是有一百个我在你面前，劝你不要去还，等到你一个人的时候，心就会软，就会想要帮助他们，因为我们是你的朋友，他们是你们的家人，是你的父母，你永远没办法割舍的情感在里面，所以我除了让你坚定最开始那个不帮还的想法，就没有别的想说，你现在气，大声喊叫没办法解决问题，冷静下来认真思考，这是个无底洞，不管你怎么去填补，都是一片黑。”

杨连夏的话虽没有短时间地让姚远清醒，但后面几天决定还是做了，不帮助。

“叶子，夏夏比我们想的要坚强，她经历了这些事，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们劝她好好考虑，其实只会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不用再多说什么。”姚远认真道，看着杨连夏的后脑勺，“没关系啊，叔叔阿姨还有我们会帮助她的，虽然没有爸爸，但是多了两个干妈。”

钟越站在前面队伍中间，和打火队的队员共同站在一起，眼中的坚定，视线始终放在照片上，张阳望穿着蓝色队服，在白色背景下，严肃的面庞带着严谨。

人群散开，钟越脱下头上的帽子，大跨步往后走，杨林手中的白菊花一直没有送出去，这是他学生时期最好的同学，高中毕业后虽然没怎么联系，情谊却永远存在，面对死亡的害怕，彻彻底底地展现。

杨林一个大老爷们却哭得不成样，姚远不想和他在一起站着，怕影响到自己本来修整好的情绪。

杨连夏站着脚发麻，转身远离这个自认为喧嚣的地方，哭声让她烦躁，默默地走到外面大马路，看见中央广场旁边的门卫室开着门，立马过去打开，守门的大叔这些年还待在这里。

“丫头呀，又过来了。”大叔慈祥地看着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徐朋的葬礼，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之所以能够记住她，是因为每次都穿着全黑衣服在门口站立。

杨连夏朝大叔点点头，不说话地坐在角落，外面冷风席卷，这个小屋子不开空调还是很暖和。

男人是一位退休工人，按照杨连夏的年纪喊大叔正常不过，二〇一九年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和大叔聊天，知道他是因为时津的父亲牺牲后，恰好到了退休的年龄，主动到这里当保安，每个月不到两千，但这份工作比他在工地里干活都要轻松和快乐。

时津父亲和大叔的相遇，是在大叔家里发生的火灾，如果没有及时发现，那整栋楼都有可能坍塌。

后来得知他牺牲在山火中，选择到这个广场里守着，距离烈士陵园就只有百米之隔，也算是守着那些英烈。

栾叶半天没有在广场人群中找到杨连夏，着急地拽着姚远要去找，两个人方向不一样，面上焦急的人被淡定地拉到外面，一出去就看见坐在门卫室的杨连夏。

“在那里，她就是想要安静下来，我们谁都不要去打扰她，一会儿自己出来，就跟着队伍去烈士陵园下葬。”姚远沉重道。

栾叶小声问：“葬在哪里？”

姚远双手叉腰无奈道：“你知道的，张阳望家里根本没人，做主的只有夏夏一个人，回S市吧，说句不好听的，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小区域，可要是去L市和徐双徐朋他们葬在一起，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考虑，但消防队之前时津和他爸爸是葬在了这里，一个传承让所有依山县城人都知道，最后夏夏还是决定葬在这里。”

“我劝过她，回到S市好歹方便，相见开个车坐个地铁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偏不，一定要和苏指导妻子一样做决定。”

很多时候烈士骨灰最终都是回到家乡安葬，很少会有在异地的情况，而细数依山消防大队，牺牲的消防员，有小部分是在牺牲地安葬。

杨连夏从口袋里拿出信封，是张阳望留下的其中一个遗物，还有许多都放在消防队没有拿，上面的墨水被擦掉，中间白色的区域全都变花。

张阳望所带领的队伍是第二批出发，虽然中间相隔十五分钟，但他知晓那边山火的严重性，做了一个刘指导赞同的事情，写遗书。

只有在面对绝对危险的情况下，才会拿出信纸，张阳望快速的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真心，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却包含了所有。

【阻拦山火需要的是我们，队伍凝聚在一起共同灭火，不相信有无法对抗的山火，我不信】

【平安归来，是每一个消防员、军人还有警察的想法，但面对危险，无人去想自己是否能够活下去，我的誓言在这里，永不放弃，绝对做到】

【对不起】

杨连夏小心翼翼把纸张折叠起来重新塞回信封，这些字只有最后的对不起是留给她的，可见面后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开口，是因为无法笃定自己能否完全归来。

张阳望和徐朋不同，前者当初选择当兵是为了逃离那个坏透了的家，后者是带着热血前往军队，他们最终在依山大队见面，精神和心灵有着共通，看着这些话，她分不清到底是谁教的谁，性格和处事方式不同的两个人，却为了一件事都抱着坚定的决心。

栾叶抱着鲜花等待许久，最终在正午时分等到她从里面走出来，看上去更加疲惫，上前揽着她肩膀说：“上车了。”

“我想坐电瓶车。”杨连夏小声道，目光放在被姚远骑过来的电瓶车上，挡风被是粉红色的草莓熊画案，之前几次来依山，张阳望怕她嫌麻烦，买了辆电瓶车，开始还觉得没必要，可后来会发现，一辆电瓶车就可以走完整个依山县城，想去哪里都很方便，也节省两人之间。

一辆电瓶车，张阳望带着杨连夏穿梭过依山县城每一个角落，哪里的肉夹馍好吃，哪家小馄饨料足汤鲜，哪家的菜饭口味和高中学校那条街买的味道相似，只要是她想知道

姚远熟练地把电瓶车开到她面前，“我知道你的想法，今天溜达完，就放回到汽车站门口对吧。”

知道其中故事，才会理解杨连夏想做的事情，她点点头说：“嗯，以后就放到那里吃灰吧。”

杨连夏猛的坐上去，电瓶车往下陷了一点儿，吓得姚远喊道：“妈耶，你慢点，这么重地坐上去干吗？想吓死我，一点儿都不像孕妇。”

杨连夏拍了拍她的后背，“走吧，换别的路，中央大道已经堵住了。”

姚远按照她的话开，从来没有带过人，还是电瓶车，虽然就车一下把手的事情，但她开的很慢，慢到自行车都远超她们。

同样的街道，但开车的人却换了，杨连夏下巴放在姚远的肩膀上，坚硬的头盔抵着她脸颊，冰凉的风吹在脸上出奇地热，热到心好像被火烧。

最终还是要有人抱着张阳望的骨灰下葬，栾树等了许久才等到她们俩，下车后杨连夏手中立马多了个骨灰盒，司仪人员知道她是张阳望的家属。

烈士陵园不知道是第几次进入，可送最亲的人却是第一次，杨连夏抱着骨灰盒忐忑不安地走进去，百人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却浑然没有紧张，不是完成一桩庄重的事情，想过很多可能，但可能变成现实，好像还身处梦境。

张阳望被安葬在时津旁边，钟越站在一侧，凝视时津墓碑上那一束鲜花，是栾叶刚才送的。

红白相间的菊花包裹在白色防水纸张中，天空中突然出现蜜蜂，在人群上方飞着，最终在张阳望墓碑前的那一束红玫瑰停留。

漫天的白云，入冬后依山从未有过这样好的天气，始终烟雾弥漫，能见度很低，即使天气预报给出晴天，但最后都是阴。

可这一天，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甚至吹过的风都感受不到凉气，骨灰被杨连夏小心放进去，规矩是死的，先例也是从这里被打破。

杨连夏深深地望着墓碑上所写下的文字，和大多数烈士墓碑上的内容大差不差，名字、出生年月日、牺牲日、牺牲地点和参与事件不同，其他的都一模一样。

可就是这样几行字，将张阳望生前最英勇的事情写出，那些过往的渺小一同埋葬进地下，只有认识他的人知晓，此后再无人会刻意了解他们勇敢壮阔的一生。

杨连夏手放在张阳望这三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小心的抚摸后，在移开的瞬间，指腹碰到凹陷和平整地方那一块凸出的小尖头，一下子破皮流血。

鲜血滴在墓碑凹陷处，杨连夏一愣，低头看了眼，慌张的用掌心想要擦掉这滴血，几下都擦不干净，最后是栾叶把湿纸巾塞到她手里，“夏夏，慢一点，别着急。”

越着急事情做得越慌，杨连夏茫然地用纸巾在上面擦拭，可不管再怎么用力，那浅浅的血迹已经擦不掉，明明只过了几秒钟。

栾叶蹙眉盯着墓碑上多出来的，阳光下这个印子明显，杨连夏疲惫地站起来，这个痕迹被钟越用清洁的一下子擦掉。

杨连夏扭头侧过身站在道路一侧，后面排队的人正拿着花束准备献，留出的位置正好让他们上前。

天气好到杨连夏误以为身处秋天，身上的羽绒服将她捂得后背出汗，热乎乎地把拉链扯开，可风窜进去又觉得冷，只好半敞开。

人生的旅途，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有惊喜、苦难、美丽和忧伤，活着的意义便在这里，不管在何时回头，都会因为看见过去勇敢的自己而惊讶。

心烦意乱的开始，是因为张阳望的离开，接受这件事情的发生，记忆有时转瞬即逝，曾经共度的空间，已经没有了张阳望，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道路上的鸣笛声让杨连夏心脏为之颤抖，声音也响彻云霄，没有准备的被吓一跳，百人、千人聚集在这里，只为送他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