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隐匿于树梢深处的蝉仿佛是六月的钟鸣,准时地唤醒了夏日的喧嚣。地面犹如一块被烈火炙烤的铁板,每一步都要将鞋底粘连,誓不罢休。
今年的酷热就连蚊子都难以忍受,悄然地蔫死在地上。
豆粒大的汗珠从格温头上滑下。
她有一双巧手,自omega父亲去世后,就是她承担起全家衣裳的缝补。
格温的Alpha母亲常说:“天不怜我,竟让我膝下一个Alpha都没有!”
算上格温,他们家已经生了五个omega。为养活一张张嘴,更为了能拼个老六,老大十一时就被草草地嫁给了一个富商。
十三岁那年,用贝琳达的原话来表示,意料之中的难产带来了死亡,简直愚昧又悲惨。
作为老二的格温十岁就被送进贝琳达的家做女仆,第一次知道贵族的omega居然可以在家上课,他们称之为家教。
贝琳达正是那时向她炫耀了自己广阔的知识面。
omega八到十三岁还在发育期,至少在十八十九才结束发育,让一个年仅十三岁的omega进行生育,以当今的医疗水准,完全是场赌博。
格温下意识说:“可是我家的邻居们,都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就…”
贝琳达露出诧异,就好像看到猫头长出人脸那样,格温敏感地不再多言。
她并不敢触碰贝琳达张扬外放出的那些讯息,对她而言那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比起向往,更多是刺痛。
她羡慕贝琳达,但她绝无明知疼痛还要往上撞的勇气,那种代价不是她所能承担。
omega父亲没怀上第六个孩子就郁郁而终,Alpha母亲放弃了她们,于是作为姐姐自然而然承担起这份责任。
但愿拥有回家的机会时都还能再看见妹妹,这是她与这个世界所有的情感联系。
格温想方设法将主家的赏赐分成四份,先仅着妹妹,最后是她。噢,如果不幸,那么万幸的是这些衣裳还能和别家拿去交换。
固定的时间,贝琳达会去拿信。
在习惯伺候的生活中,唯独这件事她不喜欢别人代劳。
于是路过蒸汽腾腾的下人房,贝琳达看到了弓着腰身像虾米般对着窗户做针线活的格温。熟悉的料子被做成三份,剩下的已经不足,至多做成袖套。
感受到视线的凝落,格温抬起头,匆匆放下针线与贝琳达打招呼。
“小姐。我…”
“你不用起来,就坐着吧。”贝琳达显示着自己的体贴。
她可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大多时刻,大家都其乐融融。她非常乐于对下人分享自己的学识与见解——当然,从中她能收获到最大的优越感。而那些贵族小姐们就不行,她们常常要跟她吵架。
“我记得你有三个omega妹妹,所以这些是做给她们的?”
“是,小姐。”
“可这衣服不是你想穿吗,你完全可以只改一改大小,自己穿就好。”
贝琳达的思想无疑是先锋的,这都多亏了她家庭富裕的托举,也让她无法理解贫苦人家的行为逻辑,或许偶尔会说出‘让她们去吃蛋糕吧’这样的话。
格温习以为常,解释说:“她们也到了爱漂亮的年纪。”
贝琳达会意:“那就让你那个Alpha母亲去买。”
格温抬起头。
“她们穿不上好看的裙子不是你的责任,而是你那Alpha母亲在家庭中的缺失,这本就应该由她承担。你并没有义务做这种牺牲,你看你现在把裙子剪成这样,剩下的料子自己就不够穿。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问题买单?这样只会让你那Alpha母亲更加肆无忌惮,将这些事情变本加厉推给你做。”
“可她们是我的妹妹,小姐,无论如何…。”
“格温。”贝琳达眉头拧了起来。
“如果你母亲从外面再搞出六七八个妹妹呢?”
漫长的沉默下话题戛然而止。
贝琳达去拿信了,她的口水还大有用处。
打扫的下人见贝琳达走下楼梯,这才凑上来,小声的安慰格温。
“我们做下人的,没有不受主人家气的,你也别太难受。”
“她本就是最小的,从来什么好都落着了,被人照顾着,也不用照顾别人,所以出了名的自私自利,多亏投了个好胎,才能这样趾高气扬。”
背着贝琳达大家开始说真心话,这并不是针对谁,而是每一家仆从间的约定俗成。
没有做奴隶的会待见奴隶主,背后嘀咕上两句再正常不过。主家更是明白,但他们不把仆从当人看,自然也就不在乎。
如果心情不好了抓两个抽打一顿,平日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隶就算是破口大骂也还是奴隶。小小犬吠,叫哑了嗓子,为了第二天的饭食还要巴巴摇尾巴求主人。甚至一些贵族恶趣味的反倒从中能得到权利支配的最大满足。
直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口折返,光在乌黑的发丝上折射下一道彩弧,一沓棕褐色的信封握在她手中,散成半圆,扇了两下。
她毫无贵族淑o们端庄的仪态,步伐爽利,洒脱。
“像一个Alpha。”这对于仆从们而言是个中性评价,尽管她们看不惯贝琳达种种行径,也不得不承认,脱下束腰确实猛松一口气。
谁会不想成为Alpha?这既光耀门楣,更是自我解脱。
但在贝琳达这儿,‘像Alpha’绝非一个好词。
好在她没有听见,不然又要喋喋不休上一通。
贝琳达在走过下人房时又一次停下脚步,对格温招了招手:“去给我买一份东方传来的冰酥酪,你知道地方。”
那里距离要三公里。
仆从脸上写满了对格温的同情。土地都快要裂开了,磕个鸡蛋下去能烤熟的温度,来回就得六公里,这又不是什么要务,只是为了主人家大小姐的口腹之欲。
贝琳达在自己的钱包里抽了最大的一张票:“剩下的自己留着。”
她并不清楚布价,只是随便抓出来的零花,够不够的,她本就没必要多管闲事,既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白给就更该知足。
尽管她不知其中明细,但粗略地也算得一手好账,长辈们管这叫‘御下之术’,不好惯得主不主,仆不仆。
格温没有拒绝的权力,好在心思已经完整地转了一圈,精密地计划好自己的路线。
她带着缝好的裙子,紧抱在怀里,水绿色的绸缎衬得她肌肤深如古铜。来往的小姐头上带着荷叶般宽边大帽,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既是美丽的装饰,又能很好的挡住暴晒。
于是想起贝琳达的话,格温像被恶魔蛊惑了那样,突然站定在橱窗前。
她发誓自己只是想一想,她不会说给任何人,也不会真的那样做,就只是允许自己做一下美梦。
玻璃窗上映出一抹灰暗的影子,怀里那鲜亮的绸缎,衬得仿佛是她偷来的赃物。
格温的美梦瞬间碎裂,小姐们的臂膀像莲藕般细嫩,穿上它才摇曳生姿,而她的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几乎堪称憎恨,就在那么一瞬间,她怨怪贝琳达的蛊惑让她不切实际。
如果她不曾动摇幻想,就不会这么痛苦。
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希望她这样的人也能跟随上步伐,真是种残忍的仁慈。
如同希望狗去上学一般荒谬可笑。
如果格温读过书,她就会狠狠啐骂,这简直就是维克特瓦尔公主:
“(她)才智不足而仁慈有余。在饥荒时期,当有人说到那些缺少面包的不幸子民所受到的折磨时,她眼含热泪,可同时却又说:‘但是……我的上帝啊,难道他们就不能去吃面包皮蘸酱吗!’”
但词汇的贫瘠令她连骂都骂不出来,只能感受愤怒的情绪在心中膨胀。
买了冰酥酪回来的路上,格温私做主张绕去了自己家里一趟,将剩余的钱做贴补悄悄分给三个妹妹,也留了一部分给母亲,就压在枕头下面,唯独没给自己。
她知道贝琳达的意思是让她买布,贝琳达作为一个主子,无疑是好心的,但看看她们这些牲畜不如的平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吧!
木板搭建的窝棚,南北通透,连隔断都没有。
最小的妹妹瘦骨嶙峋,躺在稻草堆上,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跳蚤在她头上结成了血痂,最终被无情地剪去。
靠着贵族们将喂给动物的下水赏赐下来,视为珍馐,扔进瓦罐,煮成一锅腥臭的汤。就是他们生存的全部希望,更是他们尊严的坟墓。
贝琳达这样的贵族小姐怎么会明白?
她拿到了如此珍稀的钱,如果用在华而不实的布料上,一定会在半夜吊死自己!
现在,完成了外出的所有事,还得赶着回去继续干活。格温忧心地又望了望,能做的却也只是叮嘱大点的妹妹好好照顾小妹妹。
她抹着眼角往外走,妹妹突然追出来抱住了她的腰:“姐姐,你哪来的这么多钱?给了我们,你怎么办?”
“…,没事的。”格温转过身,轻轻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另一只手里小心地拎着冰酥酪,甜蜜的香气凉丝丝的直往两人鼻尖钻。
突兀地当头‘挨’了一棒,她的表情险些无法维持。极力控制住狰狞的抽猝,逃跑般离开。
贝琳达随性躺下,真丝被套透着丝丝凉意,将肌肤包裹,陷落。她的思绪如浮光跳跃,恍惚觉得恋人的怀抱就该是如此。
她已经有足够的主见与脾气,没有兴趣给自己找第二个父亲。
慢悠悠撕开第一封信,是来自她的闺中密友,听了她对西奥多的一通批判,凯莉回复:
‘噢,你知道的,亲爱的,从来不是omega们对玫瑰情有独钟,而是Alpha们热爱它。它曾经流行过,受众颇广,选它就像回家吃饭一样安心,家里的桌子上肯定会有晚饭,就算没有,仆人也会立刻去做的。它不容易出错,就算出错了,也有一堆美好的含义可以解释,花就只是满足形式主义,Alpha的面子工程,显示他们多么用心,而要记住对方真正喜欢的花,甚至并不喜欢花,那就太费时间了。’
她调侃说:‘他们的时间应该用在真知灼见上,而不是和omega们AO情长。’
‘我默认所有Alpha都这样,所以干脆已经改喜欢玫瑰了。我不喜欢太较真,反正我也没有同他们认真。’
‘不过对于你总喜欢与Alpha们较论政见,我倒觉得,你对瑟尔太人敌意太大,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我们这儿务工,能干得好不就得了?’
看到这儿,贝琳达翻了个粗俗的白眼,将信随手一放。
格温总算回来,她仔细地将手与脸都擦拭过,才将冰酥酪端进贝琳达的房间。
贝琳达抬了抬眼皮,坐起身,没有问格温为什么回来的这样慢,也没有计较冰酥酪有些化了,她原本就不是真的想吃冰酥酪,于是在品尝了两口后就直接让格温拿了下去。
六公里的路程不过挥一挥手。
雪白的冰沙上淋着甜腻的牛乳,沉甸甸的托在掌心,格温想起妹妹,想起瓦罐里的下水,简直想当场用舌头去舔碗。
贝琳达无意探究格温在想什么,她只嫌牛乳味腥,搞得空气不舒畅,于是拿起桌上的香水瓶,“呲呲”地喷了一通,随后便继续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