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天地之间被水洗过一遍,变得清新明亮。乌云散去,落日显露,金色的余晖映在湿润的汉白玉地面上,如一面亮晃晃的铜镜。
选后宴已经结束,三十六位郎君含羞带怯,一一叩首告别。虞雪坠走出含元殿,踩着殿前浅浅的水洼,坐上了绣绘蟠龙的撵舆。
撵舆摇摇晃晃,雨后凉意侵人,她穿着单薄的夏裙,还未觉出冷意,一旁俊俏的小内侍便双手托举起她的披风递到她的面前。
虞雪坠含笑接过时,往后瞥了一眼。
不知为何,从她踏出含元殿时,她就觉得有人在看她。
可这一眼,她并未在身后发现异样。
禁军们穿着玄黑的铁甲,如往常一样笔直而整齐地护卫在四周,宫廷寂静,只有从檐上滴滴答答坠落的残雨声。
大概是她多想了。
虞雪坠将披风拢好,斜倚在撵舆上,闭上了眼睛。
……
隔日一下朝,礼部尚书便入紫宸殿觐见虞雪坠。
“陛下,昨日的选后宴,您可有心仪的?”
虞雪坠坐在龙案之后,垂眸看内侍帮她研墨。乌色的石砚之中,漆黑的墨汁愈来愈多,倒映着她眼眸中薄薄的冷光。
她已有决断,开口道:“选澧阳侯之孙,傅锦。”
礼部尚书展颜一笑。
外间都传,陛下还在民间时,就与澧阳侯之孙傅小郎君暗定情愫,看来传言果真不假。
他躬身道:“微臣这就去筹备立后事宜。”
“立后的事不用急。”虞雪坠淡淡道,“立后是一国大事,不能过于草率,先将傅郎君接入宫中吧。待他陪朕一段时间,朕再决定是否立他为后。”
礼部尚书迟疑道:“那傅小郎君……以何种身份入宫?”
虞雪坠笑了下,提笔吸满乌黑的墨汁,在圣旨上挥毫落笔。
当日,这封圣旨就送进了澧阳侯府。
众人都以为这是道立后的圣旨,满侯府的人神情激动,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傅锦跪在正中,极力压抑着急促的心跳,将额头磕在青石地面上。
大监面带微笑,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令,澧阳侯之孙傅锦,系出高闳,毓秀名门……”
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倾泻念出,在众人越来越高的期望之中,大监念出了最后一行字,“立傅锦为端则,即日入宫!”
端则?
众人霎时僵住,傅锦的面色一瞬间褪至雪白。
怎么会是端则?
三百年前开国女帝在位时,给后宫中的男人们列了各种等级位分,史上记载,端则只不过是一个七品的位分……傅锦不是君后吗,怎么成了一个小小的端则?
澧阳侯府的人不可置信,他们起身询问大监,但大监什么都不知道,留下圣旨就拿着拂尘微笑着走了。
满府的人面面相觑。傅老侯爷年事已高,人有些糊涂,大监一走,就被下人小心地搀进了屋中。傅家大房和二房的人不敢多言,寻了个借口从庭院中匆匆散去了。
傅三爷锁着眉头,站在了傅锦的身边。
“能入宫便是好的,我儿莫灰心。”
傅锦白着脸不吭声。
傅锦的母亲温氏走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
他的母亲是个哑女,不会说话,这番动作是在安慰他。
傅锦轻声道:“母亲风寒还未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温氏知他是在支开自己,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转身离开了这里。
傅锦望向傅三爷:“父亲……”
傅三爷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傅三爷是傅老侯爷的嫡三子,他年轻时曾在禁军任职,后来一次意外摔折了腿,便辞去了在禁军中的职位,只在朝中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
因着当过禁军,傅三爷为人极为谨慎,他这般摇头,就是在提醒傅锦,什么都不要说。
京都的关系盘根错节,各家都有自己获取情报的方式,他担心澧阳侯府隔墙有耳。他的儿子傅锦要做的事万分机密,他不能让他有任何暴露的可能。
傅锦艰难地将满腹的话咽了下去。
傅三爷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陛下是个重情的,我儿莫忧,如今后宫只你一人,你切记,一定要好好侍候陛下。”
傅锦揣摩着傅三爷的话。
父亲说的不无道理,后宫只他一人,陛下心里也是有他的,只要他好好侍候陛下,将来后位除了给他还能给谁?
“慢慢来。”傅三爷意味深长道。
“我知道了,谢父亲教诲。”傅锦轻声道。
看到傅锦乖顺的样子,傅三爷面上带笑,但他的内心却十分心疼。他的儿子太苦了,希望……一切早些结束吧。不忍再看他,傅三爷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当日傍晚,晚霞漫天。
在傅三爷和温氏红着眼睛的相送下,傅锦被一顶烟青色的小轿抬入了宫中。
紫宸殿中,暗一将今日澧阳侯府中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虞雪坠。
仍是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虞雪坠微笑着,极有耐心地道:“不着急,继续看着他们。”
傅锦被安排进了瑶池宫,这座寝殿不好不坏,离紫宸殿也不远不近,虞雪坠命人往里送了些东西,便不再管他,将他晾在了那座空旷的宫殿里。
……
天气越来越热了,盛夏来临。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除却即将来临的大会考,整个大渝朝都没什么要事。
于是六月初,宫中举行了一次狩猎。狩猎的地点选在了京郊的皇庭围场,大清早,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往京郊行去。
近日虞雪坠的心情越发好了。那人已经死去了整整三个月,从前令她夜不能寐的旧事在她的回忆里一点点淡去,时间果然冲淡了一切。
禁军在猎场安营,大渝的旗帜猎猎飘摇,虞雪坠穿着一身利落的海棠红胡服,登着乌金羊皮靴,蹀躞带牢牢扎着细腰,她翻身上马,裙裾在半空翻飞出妩媚的弧度。
号角响起,狩猎开始。
虞雪坠许久未骑过马了,她噙着笑意,带着一列禁军前往密林深处。
傅锦骑着马,在她身后步步紧跟着。
他亦穿着胡服,缂丝的腰带上坠着枚香草兰花玉佩,满头乌发高束起,露出一张皎洁如月的清隽面庞。
傅锦无疑是美貌的,只是可惜,虞雪坠的视线看着丛林,看着飞鸟,却从不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
他跟着虞雪坠的马,轻咬着唇,攥紧了缰绳。
自入宫以来,虞雪坠没有去瑶池宫歇息过一次。起先他以为她羞涩,毕竟她虽为帝王,但到底是个女孩子,在某些事情上难免比较矜持。所以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期望与她慢慢培养感情。
可虞雪坠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入宫快要半月了,她竟一次都未踏足他的寝殿。
傅锦有时候会怀疑,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可每隔一段时间,她却又差人给他送各种名贵的礼物,像是十分在乎他。
如今的傅锦已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帝王的心思难测,也许,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小雪了……
傅锦抬着眼眸,有些愣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虞雪坠察觉到他的视线,不悦地蹙起眉。
今日是个难得放松的好日子,可傅锦的存在,让她觉得厌烦。
虞雪坠想了想,眼梢一挑,有了主意。
她握着缰绳,回身对傅锦道:“阿锦,朕有些冷,你去帮朕把新做的那件水粉褙子拿来。”
傅锦不想离开她,他犹豫着,温声道:“陛下,臣侍这就吩咐……”
“你去帮朕拿。”虞雪坠笑着,柔声道,“朕不放心将贴身衣物交给旁人。”
说到“贴身衣物”的时候,她刻意放轻了嗓音,那朦胧的音色颇有些暧昧的味道。
傅锦脸颊微红,当即应声:“臣侍这就去。”
他掉转马头,很快纵马离开了这里。身边终于干净了,虞雪坠敛去笑意,回身的时候,目光在身旁的一个禁军身上停留片刻。
方才她说“贴身衣物”的时候,这个禁军似乎抬了一下眼。
虞雪坠打量着这个不规矩的禁军。
他生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腰身劲瘦,身形悍然高大,这身形……真像他,但似乎比他瘦许多……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虞雪坠霎时蹙起眉。
她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禁军身上看到了旧人的影子,她怎么又想起了他?
她烦闷地仰起头,用力甩下马鞭,座下白马嘶鸣一声,转眼间钻入了茂密的丛林,护卫在她四周的禁军急忙快步跟上她的背影。
盛夏时节,林中郁郁葱葱,越往里树越茂密,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周围的温度逐渐降低。
虞雪坠下了马,踩在阴凉之中。
风声森森,前方露出一淙溪流,远远的,她看到不少小兽在溪边低头饮水。
这里是狩猎的绝佳之地。
虞雪坠食指抵在唇上,回身示意。
追过来的禁军急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发出声响。
“朕去前面,你们在这等着,不许跟上来。”虞雪坠低声警告,这么多的人若跟着她,声响巨大,她别想猎到一只猎物。
禁军们不敢扰了她的兴致,急忙低声应是。反正溪流离这里不远,他们守在这儿,也能及时护卫陛下的安全。
于是虞雪坠独自一人拿着弓,悄然无声地往溪边而去。
流水淙淙,溪流清澈,她轻手轻脚走出密林,藏身在一块岩石后,弯弓搭箭。
夏日的艳阳耀目刺眼,她的眼睛半眯着,脖颈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但她很有耐心地靠在岩石上,将箭瞄准了那只最肥的兔子。
那只兔子离她越来越近……
汗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至锁骨,正在她要松开箭矢的那一刻,密林中忽然传出巨大的呼啦一声。
虞雪坠猝然回眸,看到无数飞鸟从密林中尖叫惊起。
惊鸟瞬间遮挡住艳阳,兔子惊慌而逃。
但虞雪坠顾不上她的兔子了,因为飞鸟惊起的地方,是方才她让禁军等她的地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
虞雪坠心中一沉,敏锐地感知到了危机。
她从岩石后起身,箭矢对准密林,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林中静谧,阴风阵阵中,她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虞雪坠将弓拉开,箭矢一触即发,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往前走去……终于,她走到了方才和禁军分别的地方。
她的瞳孔紧紧缩起。
只见数十个禁军的尸体凌乱地横了满地,他们的脖颈上流着鲜血,竟皆是被一刀毙命。
是谁做的?
虞雪坠指骨泛白,下一刻,她猛地僵住。
她看到一团高大的影子,自她的背后笼罩了她。
影子提着一把刀,刀锋滴血,血珠一滴一滴,砸在茂密的草叶上。
虞雪坠急促回身,松开箭矢。
——可她的箭被一只染满鲜血的手从半空攫住,那只手微微用力,她的箭便碎裂成片。
颈间传来剧痛,她失去了意识,
跌进了一个冰冷而阴森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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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