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的待选名单确认下来,礼部挑了一个选后吉日。五月十九这日,陛下于含元殿设宴,亲选君后。
选后宴定在下午,然而这日一大早,天空便乌云密布,阴沉沉的。
虞雪坠在上午将政事处理完,晌午用过午膳,便坐在妆奁前,任女侍帮她梳妆。
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女侍将她浓密乌黑的发绾起来,簪上了宝石琳琅的花冠。一双红翡翠滴珠的坠子悬于她雪白的耳垂下,将她的容貌衬托得娇柔美艳。
收拾妥当,虞雪坠换上百蝶穿花的嫣红绸裙,罩上一层金色的云绣纱衣,迤迤然往含元殿而去。
今日的选后宴,她会选择傅锦。
但傅锦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她不会立傅锦为君后的。待一切尘埃落定,她清除了傅锦背后之人时,她会处死傅锦,到时候,她会重新择一位真正的君后。
择后是一件复杂繁琐的事情,虞雪坠不想再来一次。所以尽管今日选后宴的结果已知,她仍会精挑细选,认真选出一个真正合适当君后的如意郎君。
待傅锦处死之后,她会直接让这位郎君登上后位,便省了再选一次了。
虞雪坠带着这样的想法,慢悠悠迈进了含元殿。
待选的三十六位郎君,早已经在殿中等着她。见她进来,一众郎君微红着脸,跪地向她叩首请安。
“都起来吧。”虞雪坠笑盈盈地坐在了最上首的金銮椅上。
郎君们陆续站起来,垂首立在殿中。
虞雪坠的目光逐一扫过去。
真人和画像是有区别的,这三十六人中,有一多半不如画像好看。她心中失望,自我安慰道还好还好,至少还有十几位像画像一样好看。
虞雪坠早就看到了傅锦。在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年轻郎君中,傅锦仍旧是出挑的,不仅是因为他的容貌,更因为他周身那种静然皎洁的气质。
他垂头站在最后,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
虞雪坠的眼风从他身上划过,而后笑微微看向了旁人。
头一次选后,虞雪坠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而殿中的郎君们也是头一次被选,个个也拘束地站着,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虞雪坠逐个观察了一会儿,想了想,让身后的内侍去取了笔墨纸砚。
既然不知道说点什么,那便考考他们吧。
内侍将笔墨纸砚分发下去,虞雪坠温声道:“朕想选一位有才情的君后,朕知各位皆才华横溢,不如今日皆为朕作诗一首吧。”
满殿的郎君具是一愣。
谁也没想到,选后宴竟会有考试……
含元殿外起风了,乌云密布上空,有硕大的雨珠从高空骤然砸下。禁军们穿着玄铁甲,笔直地护卫在含元殿四隅。
虞雪坠仰头看着浓黑的天幕,随口道:“此诗,诸位便以雨为题。”
郎君们纷纷应是,皱眉执起了笔。
满殿陷入寂静,天幕坠下的雨珠越来越密集,雨声掩盖了大殿之中笔墨落纸的摩挲声。殿中有些闷热,虞雪坠执着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柄团扇,轻轻扇风。
内侍进殿,点上了计时的线香。
线香的味道飘渺散去,闻着让人昏昏欲睡,虞雪坠垂着眼眸,看向自己左手环指。
今日雨天,她的手指又开始疼了。她轻轻招来内侍,吩咐他去紫宸殿,帮她将赵飞琼给她的药膏取来。
内侍领命而去。
宫殿外的急雨如催眠的乐曲,等待药膏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哈欠,竟支着下颌,倚在金銮椅上慢慢睡着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雪坠被一道惊雷唤醒。
她在金銮椅上遽然睁眼,望向殿外。
外头的急雨已经变成了暴雨,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混沌漆黑。含元殿中不知何时掌满了明灯,那根计时的细香早已化作了飞灰。
“陛下,您醒了。”有人在她身畔轻声道。
虞雪坠垂眸,见到傅锦正跪在她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她蹙眉。
“陛下的团扇掉了。”他垂着眼睛,将那扇织金美人的团扇双手捧到她的面前。
原来是为她捡扇子。
虞雪坠深深看他一眼,问他:“朕睡了多久。”
“线香方尽,陛下约莫睡了两刻钟。”他温声答。
虞雪坠将团扇从他手中拿过来,应声:“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傅锦行礼,起身退了下去。
满殿的郎君们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从容入座,他明明做了讨好献媚之事,但所有人都未从他身上看出难堪之色,他仍是那副高洁不惹尘埃的模样。
虞雪坠的面前已经整整齐齐放置着方才郎君们作的诗,她半垂着眼睛,一张张翻阅。
郎君们的视线再次回归到她的身上。
陛下年方十八,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要小,她生得柔弱貌美,但不知为何,当她葱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阅他们的诗作时,他们竟感到了畏惧。
她年少,但天威自成。
他们害怕自己的诗没作好,触怒了她。
虞雪坠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的诗。
诗都很好,画像有水分,但在才情上,他们倒是都没有骗人。她挑出不少得心的诗作,满意地微笑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见她笑靥起,殿中的郎君们皆松了一口气。
只是作诗结束,四下再次陷入安静,众人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虞雪坠坐在上首,轻摇团扇,看着一张张拘谨的、如花似玉的面庞,在明丽的宫灯下莞尔一笑:“诸位不必紧张,各位郎君之中,可有擅长舞乐的?”
有一些郎君局促地站了起来。
虞雪坠眸光莹莹地看着他们:“几位郎君,可愿为朕奏乐起舞?”
她的嗓音轻软温柔,如鲜花般的脸庞明艳娇美,带着期许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几个郎君霎时红了耳廓,像是受到了鼓舞,兴奋地踏入了大殿之中。
含元殿的明灯亮得灼人,映照着每一个郎君如水波般的眼眸,没多久,大殿之中响起了钟鼓乐声。在座的郎君皆出身勋贵之家,几乎个个都会些乐舞之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了舞乐之中,含元大殿一时喧嚣热闹。
虞雪坠瞧着美男们为她殷勤的模样,在金銮椅上笑弯了眼眸。
暴雨仍在下,但殿中的乐声盖过了雨声,若不是手指还在疼,她都忘记了京都正在下瓢泼大雨。
内侍早已将药膏拿了过来,虞雪坠摇着象牙团扇,兴致盎然地看着殿中乐舞,无暇为自己擦药。
刚想召一个男侍过来帮她,没想到傅锦再次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双膝跪在地上,仰头问她:“陛下,阿锦帮你吧。”
虞雪坠摇着团扇,垂眸看着他。
阿锦……这可真是一个久违的称呼。
她似笑非笑道:“好,阿锦帮朕。”
傅锦白皙的面容微微泛红,他拿过药瓶,指尖沾上一层薄薄的药膏,靠近了她的左手。
他垂下修长的脖颈,极其温柔地一点点帮她擦在环指上。
他很清楚,她伤痛的地方,在左手的环指。
虞雪坠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沉吟不语。
傅锦的身上有一种温和又清冽的香味,这是他独有的味道,为她擦药的时候,他垂着长长的睫毛,专注而认真,就像是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
帮她擦完药,傅锦的右臂微微发起抖。
之前在佛光寺为了救她,他的右臂受了重伤,这是那次伤害为他留下的后遗症。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她面前发抖,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虞雪坠眼眸微深,面上却不露端倪,她含笑凝视傅锦:“谢谢阿锦。”
傅锦受宠若惊,前些日子她还冷冰冰地对待自己,今日竟对自己亲近起来。他红着脸,眼眶也微微泛着红,声音哽咽道:“都是阿锦应当做的。”
大殿之外,电闪雷鸣,骤雨狂风。
那衣香缭绕的含元殿,与外面混沌的漆黑宛若两个世界。
禁军守护在含元殿四隅,一个身形高大、身着玄黑铁甲的守卫站在离含元殿最近的窗前。
天际暴雨如注,似乎带着千钧之力,浇灌在守卫冷硬的身躯上。
他那双寂如死地的眼睛,望着大殿中的一切。
男人们穿得姹紫嫣红,奏着悦耳动人的靡靡之音,但他听不见,只能听见狂躁的、无法停歇的雨声。
那美貌的陛下坐在金銮椅上,戴着珠翠琳琅的花冠,穿着单薄的红色绸裙,薄薄的轻纱笼罩在她的身上,令她玲珑起伏的曲线分毫毕现。
她正温柔地看着她从前的情人,那白皙柔嫩的耳垂上坠着的红翡翠耳坠儿摇摇晃晃,映衬着她柔美的脸颊,还是唇瓣上一抹惑人的笑。
殿中的男人们为了夺她的宠爱,乐调激昂,舞姿勃发,他们与雄兽无异,奢丽的宫殿就是他们的角斗场。
从大殿的窗中,透出了一束束光。
守卫就站在其中的一束光下,看着殿中的男人们为她搏斗,为她沉迷,为她疯狂。
他的陛下,真快活啊。
守卫在如冰一样寒冷的雨水中,仰起了头。
冷雨灌入他的盔甲,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谢无晏的脸,在那束光下露了出来。
他的五官因暴雨的冲刷变得狰狞扭曲,可他结着血痂的唇却弯着——他竟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