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卫送来密报的时候,虞雪坠正在殿外给樱桃树浇水。
昨夜树上的花苞开了两朵,粉嫩的花瓣在风中柔软舒展,她弯腰嗅了嗅,唇角漾起一点恬静的笑意。
直到她听到黑羽卫的暗号。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散下去,她放下花浇,转身回到大殿之中。
挥退所有内侍后,暗一从暗处走出。
他双手执着一封密信,单膝跪在地上,将信呈在她的面前。
“主子,益州密信。”
虞雪坠将信接过来。
她没有着急打开,将信慢慢放在书案上。
方才浇水,她将衣袖束在了身后,她的小臂裸.露着,此时竟有些冷。
虞雪坠解开衣袖,遮上手臂,又拿出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手上的泥渍。
她的眼梢垂下,每一个动作都极慢极慢。
待一切都妥当后,她才坐在书案后,缓缓拆开了密信。
密信上只有一行清晰小字——三万威武军于昨夜秘密调离益州。
不过是十四个字,但虞雪坠拿着信,看了足足一刻钟。
手臂还是冷,身上也冷,虞雪坠挑起灯笼的花罩,将密信放在里面,火舌向上舔舐,那封密信很快被烧成了灰烬。
“退下吧。”她道。
暗一抿唇颔首,从她的眼前消失。
虞雪坠将灯罩慢慢拧紧,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指甲泛起青白。
身上冷,心里冷,哪里都冷。
事情终于到了这一步。
谢无晏仍是踏上了前世的路。
在她和权力之间,他仍然是选择了后者。
还好,她早有防备……虞雪坠唇角上扬,眼眸里冷冽如霜。
“瑶玉。”她唤道。
瑶玉打帘进来,她抬头,吩咐:“召赵飞琼入宫。”
……
往常都是赵飞琼自己来紫宸殿参见,这是她第一次被传召。从瑶玉的神色中,赵飞琼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迅速收拾好,随着瑶玉快马进入宫中。
然而来到紫宸殿,却看到殿中摆了酒。琳琅佳肴摆在食案上,虞雪坠坐在后面,见她进来朝她招了招手:“飞琼,陪我吃酒。”
赵飞琼心中一紧,颔首坐到了她的对面。
殿中所有的人都被屏退出去,虞雪坠为她斟满酒,又为自己斟上一盏。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玉冰烧浓烈,入喉烧起一股滚烫的疼痛,虞雪坠抚摸着空荡荡的琉璃盏,道:“飞琼,朕需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在她面前,她很少用朕自称。
赵飞琼艳丽的眉眼一凛,她放下空盏,后退一步,双膝跪在了地上。
“陛下请说,民妇一定竭尽全力。”
从她第一次入紫宸殿见到虞雪坠时,她就知道,陛下是故意用南岑接近她的。
她一直在等着陛下告诉她她真正的使命。
今天,她终于等到了。
赵飞琼郑重抬首,美目明亮而坚毅地望着虞雪坠。
虞雪坠却笑了下,她温声道:“起来,不许跪,坐着说。”
赵飞琼点头,又起身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为虞雪坠和自己重新倒满酒,清澈的酒液汩汩淌下,虞雪坠缓声道:“也不算什么难事,我想让你,为我引见星剑将军。”
“陛下要见我弟?”赵飞琼讶然。
虞雪坠含笑点头。
赵星剑是赵飞琼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们两人生自渤海郡,自他们的父亲逝去后,赵星剑接任渤海郡卫戍沿海之职,升为渤海大将军,掌数万兵权。
赵星剑此人武艺强悍,骁勇善战,但性子却极其孤傲,他眼高于顶,为人冰冷淡漠,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
这个任何人,包括当朝的皇帝。
从前永淳帝在位时,曾屡次召见他,但赵星剑以沿海事务繁多为由,全部拒绝了。他守着他的渤海郡,不卷入任何纷争,不理会任何错综复杂的关系,好在永淳帝是个慈蔼之人,赵星剑虽然性子孤高,但领兵有方极擅水战,永淳帝惜才,在位期间从未为难过他。
上一世的最开始,赵星剑也是不给虞雪坠面子的,她也曾召见过他,也被他用诸多由头给婉拒了。直到后来,虞雪坠和谢无晏开始内斗……
两人陷入战乱,狼烟四起时,第一个前来援助虞雪坠的,竟是这位渤海大将军赵星剑。
他为人冰冷孤僻,但骨子中竟忠君爱国,他为大渝朝浴血奋战,成为了虞雪坠帐下最得力的将领。
虞雪坠仍记得,在一个战乱后的长夜里,她站在城墙上,赵星剑站在她的身边。
那时她称赞他:“星剑将军骁勇善战,待剿灭反贼,朕封你做益州大都督如何。”
赵星剑却答:“谢陛下,末将只想回渤海郡。”
“既如此喜欢你的渤海郡,为何要跟着朕千里征战,反正日后就算换了皇帝,渤海郡仍是你的。”
他道:“反贼逆天而行,百姓颠沛流离,皇帝可以换,但不能他来当。”
赵星剑此人,对逆贼深恶痛绝,一心只想护守百姓回归安宁。
这样的人,会是虞雪坠诛杀谢无晏的最佳助手。
京中禁军数万,一点调用都能引起数方的关注,要想除去谢无晏,她不能动用禁军,所以她必须寻求别的助力,而赵星剑是她的不二人选。
且赵星剑为人骁勇,谢无晏令人闻风丧胆,但他却是唯一一个不忌惮谢无晏的人。
从她登帝之后,她就一直想见一见赵星剑。
只是此时家国安宁,她这个帝王在他那里没有半分面子,想见他一面简直难如登天。
于是她便想了些迂回的法子,先用南岑接近赵飞琼,再用赵飞琼来接近他。
赵飞琼见她点头,有些心虚道:“我弟这人性子古怪,他……他得罪陛下了吗。”
见她想歪,虞雪坠展颜一笑:“没有,只是也想让他帮我做件事。”
“没有就好,吓死我了。”赵飞琼松了口气,她道,“陛下要见他不难,我陪您去一趟渤海郡?”
虞雪坠却摇了摇头:“渤海郡我会去,但不是现在。我想在去之前,先秘密和他见一面。”
她身为帝王,去哪里都会被万众瞩目,要想秘密见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赵星剑来京都。
赵飞琼沉吟了一会儿,道:“三月初六是我的生辰,我给他写封信,让他进京为我贺寿,到时候我安排你们私下见面,您觉得如何?”
“可以。”虞雪坠微微笑了下,“记住,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嗯。”赵飞琼郑重点头,她仰头喝下半盏酒,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犹豫一会儿,轻声道,“陛下,我能问问您要让星剑做什么吗?要是不能说,您不说也行……”
“没什么不能说的。”虞雪坠的指尖沿着琉璃盏的杯口画着圈,她视赵飞琼为知己,并不想隐瞒她。何况日后她去渤海郡,到时候这件事也瞒不住她。
虞雪坠的指尖被酒液濡湿,她笑起来:“我想借令弟之手,诛杀谢无晏。”
赵飞琼猛地愣在原地。
手中的酒杯倾倒,她七手八脚扶起来,惊道:“……为何?”
她一直以为,虞雪坠和谢无晏的关系甚为亲近,谢无晏对她的爱慕那么明显,就连虞雪坠最近也对他有了诸多变化,他们感情那样好,怎么转眼就这样了?
赵飞琼震诧地瞪圆了眼睛。
虞雪坠笑道:“他想谋反,我也没有办法。”
她笑得晏晏,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诉说一件极小的事儿。
赵飞琼却再次惊住了。
谢大都督,竟要谋反吗……
她喃喃问:“您确定吗。”
“嗯。”虞雪坠笑眯眯点头,“我若不杀他,他马上就要对我动手了。”
竟是如此。赵飞琼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她缓了许久,待心情平复下后,她将酒盏啪地放在食案上。
“陛下英明,此人断不能留。”
言罢,赵飞琼又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原以为谢大都督对您用情至深,没想到他竟会背叛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虞雪坠的眼眸笑得宁静,托着下巴看赵飞琼替她鸣不平。
“陛下可别为他生气,天下听话的好男人多得是。”
虞雪坠笑着应是。
赵飞琼打量着她笑眯眯的脸色,总觉得今日她的笑容格外多。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赵飞琼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小心问道:“……您在伤心吗。”
虞雪坠讶然一笑,而后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伤心。
她只是觉得愤怒而已。
哦,除了愤怒,还有一点庆幸,庆幸她及时醒悟,早有防备。
她才不会伤心。
虞雪坠碰了碰赵飞琼的杯盏,仰头饮下了**的酒。
……
三月初六,赵飞琼生辰。
一大早,赵星剑入京都。
此行低调,除了一个随从,他没带任何人,所以没有人知晓,渤海郡大将军曾在今日入过京都。
今夜赵飞琼在宅邸设宴,陛下和这位蝴蝶夫人交好,竟在傍晚的时候亲自登门贺寿。
蝴蝶夫人欢喜非常,和陛下举杯畅饮,相谈甚欢。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只是在参加好友的生辰宴,没有人去探究,陛下真正在里面做过什么。
夜幕降临,赵飞琼的生辰宴结束。
虞雪坠趴在赵飞琼的肩头,醉意朦胧地对她道:“今夜你来紫宸殿陪我睡……”
赵飞琼忍俊不禁,刚要应是,冷不丁一抬头,在她的宅子门口看到了谢无晏。
她干干一笑:“陛下,我怕是去不了了,有人来接您回宫了。”
虞雪坠柔若无骨地抬起头,长长地啊了一声,“大人来了呀。”
谢无晏蹙眉上前,将她从赵飞琼身边接了过来。
“怎么喝这样多。”他不悦发问。
赵飞琼忙道:“陛下今日心情好,不小心多喝了几杯。”
谢无晏睥她一眼,弯腰抱起虞雪坠,登上马车。
今日前来,虞雪坠带的都是紫宸殿的心腹,这些人大多都知道陛下和谢大都督关系匪浅,一众人垂下头,没人敢多看。
很快,圣上的车驾离开了宅邸,赵飞琼望着那浩浩荡荡的马车远离,悠悠叹着气,回身紧紧阖上了宅邸的大门。
马车晃晃悠悠,往宫中行去。
这还是谢无晏第一次见到虞雪坠吃这样多的酒。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头,脸颊红晕,身上像是没了骨头。
谢无晏沉声问她。
“难受么陛下?”
虞雪坠闷闷一笑,没有说话,只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望向他。
看样子并不难受,谢无晏脸色稍霁,他道:“陛下不是答应过我,离这赵飞琼远些么。”
“大人,我好想睡觉呀。”虞雪坠像是听不见他的话,软声呢喃。
谢无晏忽然就没脾气了。
他将外氅解下来,搭在她的肩头,抬手为她系着颈间的系带。
“陛下想睡就睡会儿吧。”
虞雪坠歪着头,乖乖巧巧地看着他。马车中光线昏暗,悬在一隅的灯笼朦胧摇曳,暖色的光晕映在她的眼眸中,谢无晏系完后抬眼,与她眸光相接。
昏沉的光影中,她的睫毛纤长浓密,那双宛若桃花的眼睛醉意迷蒙,眼尾洇出了秾丽的红色。
谢无晏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他低下头。
她的唇瓣红润饱满,他在她的唇上尝到了浅浅的酒气,还有馥郁的甜味。
虞雪坠低低笑起来,伸手推开了他。
谢无晏还要再亲,她却伸出食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不要啦。”她的语气有一些娇憨,“马上就要进宫了,我还有事情要和大人说呢。”
谢无晏的眸光深幽,垂头亲吻她的食指。
“何事。”
虞雪坠醉眼朦胧地靠近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
“大人,我想去渤海郡看看。”她娇气笑着,嗓音带着一点沙哑的魅惑,“飞琼在宴上告诉我,海边的鸢尾花开了。我从未见过鸢尾花,大人,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吗。”
谢无晏沙哑回道:“可以,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虞雪坠又低低笑起来,她的眼尾红得诱人,温柔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
“人多了太无趣……就我们两人一起去,好不好?”
谢无晏亲向她的眼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