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回到紫宸殿,虞雪坠将暗一召了出来。
“你挑几个行事缜密的黑羽卫,今夜去益州。”她抱着胳膊倚在殿中的花窗前,花窗半开,料峭地风吹起她肩头的发丝,虞雪坠的身上起了凉意。
暗一领命,恭敬询问:“主子,去益州何事。”
“去监视威武军。”虞雪坠轻声道。
谢无晏行事敏锐,她不能在他的身边安插眼线,要想知晓他的动向,最好的办法便是派人在暗中看着他的威武军。
“看好军中,一旦有异动,立刻向朕禀报。”
若威武军有异动,那便表示谢无晏要有动作了。
“属下遵命。”暗一垂首消失。
大殿中恢复安静,虞雪坠转身望向窗外。
夜晚的宫殿灯火寂静,宁静无声。她伸出手,指尖擦过雕刻在窗牖上的飞舞金龙,金龙腾云,栩栩如生,那双龙目睥睨着天地。
虞雪坠的眼眸中映着金龙,面容沉静无比。
她并未选择立刻对谢无晏动手,只是派人监视了他的威武军。
因为她还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希望威武军一直老老实实留守在益州戍边,她希望黑羽卫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异样的消息。
若谢无晏什么都不做,她仍然愿意,留下他的性命。
……
夜晚起风了,谢无晏在马厩中亲自给小黑喂草。
自从马场回来,他的唇角就一直噙着一抹笑意,照风掌着灯站在他的身后,十分忧心忡忡。
也不晓得陛下在楼阁中和大人说了什么,大人已经这样奇怪地笑了很久了。
以前的大人从不这样,他的情绪如今被陛下的一颦一笑牵引,他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陛下的手掌心把大人攥得死死的,哎,以后他家大人该怎么办啊。
照风想着想着,不小心,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谢无晏喂马的动作一停,乜向他。
照风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大……大人,属下打哈欠呢。”
“困了就去睡。”谢无晏道。
“属下不困!”照风急忙道。
谢无晏瞧着他的眼睛:“有话要说?”
照风迟疑着,看看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道:“回大人,属下有疑惑。”
“说。”
自从知晓谢无晏和虞雪坠的关系后,照风早就憋得难受了,今夜终于有了机会,他便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大人,您和陛下如今这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无晏倾身摸了摸小黑的鬃毛。
“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
“属下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会问您了。”照风嘀咕着,“大人,您不会要放弃那个位子吧。”
谢无晏笑了下。
小黑已经喂完了,他擦净手上的草屑,阖上马厩的门,照风跟着他走了出来。
今夜月色朦胧,并不明亮,谢无晏往南苑走去,照风掌着灯,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谢无晏没再回答照风的话,但照风知道,这一路,大人一直在想事情。
也不知道想什么。照风急切,却也不敢再问了。
回到南苑,谢无晏冲凉之后去了卧房。屋内灯火通明,他坐在书案后,打开这段时间收到的军报。
广陵秦氏坍塌后,虞雪坠将秦氏人从朝野中全部拔除,不仅朝堂被清洗一空,就连军中也受到了影响。那些曾在军中担任要职的秦氏宗族人被拔除后,虞雪坠将空缺的位子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他的陛下深谋远虑,比谁都聪明。
谢无晏放下军报,指骨轻敲在桌案上,夜灯灼目,将他高大昂藏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还想要那位子吗?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被他沉沉压在心底。
在去冀州之前,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虞氏的皇位曾被他视为掌中之物,他想将皇权握在掌中,他想将天下改朝换姓。这是他十一年前便立下的志向,当年他单枪匹马,凭一副年少的身躯步入军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皇权踩在脚底下。
他在军中十年,朝着这个志向奋勇孤行,从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卒做到了大都督之位,眼看着,他就到了最后一步。
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现在,这一步,对他来说却难如登天。
从冀州回来之后,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虞雪坠。
他深深喜爱着她,却也知道,原来她并不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少女。她聪慧,敏锐,果敢,她凭一人之力摧毁了一个百年望族,她心系百姓,痛恨逆贼。
秦弘昌的头颅在午门滚落时,谢无晏在高处观刑。
他的血溅了三尺高,殷红的血蜿蜒着淌下刑台,行刑人将他的尸身拖下去时,他听到他们说:“陛下说将这逆贼的身体拉到荒野去喂狗!”
秦弘昌的头颅被行刑人提着,断开的脖颈滴滴答答往下流血,流了整整一路。
这就是逆贼在虞雪坠手里的下场。
秦弘昌不过是养了几千的私兵。
那他呢。
他不仅拥有威武军,他还拥有近十万的私兵。
如果陛下知道了,会怎样处置他?
如果她知道他是个逆贼,她还会继续心悦他么。
谢无晏的指骨停下,轻敲的节奏戛然而止。
他曾经设想过,待他夺了帝位,便将她安放在后宫之中,他可以将后位给她,他为她挡风遮雨,她每日只管无忧无虑。
可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
虞雪坠生就一颗帝王心,她不会甘愿坐在后位上,她不会将虞氏江山拱手相让。
她爱百姓,她爱皇权。
谢无晏亦是个聪明人,几日的相处,虞雪坠渐渐对他卸下心防,他早就将很多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他的陛下温和可爱,却也雄心勃勃。
所以要为了她放弃吗?
如果他放弃,那他十一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
谢无晏倚靠在椅背上,那双深长的眼眸轻轻阖上。
眼前陷入黑暗,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那个女人在阴沟里讨生活的模样。
那日他们两人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疯女人痛得呻.吟,掐着他的脖子朝他嘶喊:“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出生,要是没有你,她怎么会这样折磨我?”
年幼的他也很疼,他喘不过气,却仍倔强反驳:“她凭什么……”
那个疯女人哭得声嘶力竭。
“她凭什么?凭她姓虞!这天下都是她家的,皇权如天大,她可以只手遮天!”
她哭喊:“你去死吧,我好害怕……”
可是后来,他没死,而她却淹死在了深冬的池塘里。
他将她冻得苍白僵硬的尸身从冰水里捞出来,埋葬她时,他的心里无悲无喜。
皇权如天大么。
如果他比皇权还大呢。
……
二月底,太皇太后薨逝。
广陵秦氏是太皇太后的母族,氏族崩塌,又得知了亲弟弟秦弘昌被处斩,太皇太后顿时晕在了床榻上。她本就病体缠身,自晕倒后便一蹶不振,这般在床榻上折磨了数日后,终于在二月底彻底咽了气。
太皇太后下葬那一日,忠清伯府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尖叫。
谢无晏站在地牢外,听钟离回禀:“大人,不知是谁告知了她太皇太后的死讯,她哭嚷着要出去送葬。”
“知道了。”谢无晏冷眼看向一旁的谢茂学。
谢茂学佝着腰,瑟瑟发抖不敢看他:“寒英,不是为父告诉她的……你……你相信为父。”
他结结巴巴说着,谢无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锐利得像刀子一样,谢茂学的额头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迫不得已,他又改口说了实话:“她母亲死了,为父见她可怜,不……不小心就告诉了她……”
“钟离。”谢无晏冷声道。
听到他的声音,谢茂学打了一个哆嗦。
钟离应是,谢无晏吩咐道:“看紧他,以后不许他靠近这里半步。”
“属下遵命。”
谢茂学发着抖,丝毫不敢反抗,忙跟着钟离跑了出去。
“谢无晏,你不得好死!”地牢里传来尖锐的叫骂,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用锁链撞击着地牢的铁槛,整座死牢发出哐哐的巨大声响。
谢无晏走到地牢前,往下望去。
那女人在黑暗的地牢中仰起头,她的面容惨白,生着一张与太皇太后五分相似的脸,两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枯瘦如鬼。
她便是谢无晏的嫡母、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凤阳长公主。
外界都道,凤阳长公主因为畏惧谢大都督,去大慈恩寺避祸去了,却没人知道,这些都是谢无晏用来搪塞众人的说辞。
其实从他回京都的第一日起,凤阳长公主就被他关进了这座地牢里。
地牢黑暗,阴气横生,这里滋生着潮湿的霉气还有肮脏的臭气。
曾经威仪跋扈、华贵万千的凤阳长公主在里头渐渐不成人形。
但这还不够。
谢无晏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淡漠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看守地牢的侍卫点头应是。
谢无晏转身离开了这里。
凤阳长公主还在他的身后叫骂:“谢无晏,放本宫出去,本宫要去送行母后!你这个野种,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凄厉,透过深深的地牢传出来。
“谢无晏!本宫是大渝朝堂堂的长公主,你如此待本宫,是在藐视天威!我们虞氏不会放过你的!”
“我要杀了你,快放本宫出去!”
地牢厚重的铁门缓缓阖上,她凄厉的喊叫渐渐被重重铁门锁了进去。
谢无晏回到了南苑。
院子里近日新栽了棵樱桃树,早春树上结了许多粉色的娇嫩花苞,他站在树下欣赏了一会儿,抬手蹭了蹭一朵小小的花苞。
圆圆的花苞很光滑,像是陛下的脸。
他轻轻笑了下。
这棵树是前几日虞雪坠送给他的,她在紫宸殿栽了一棵,另一棵送给了他。
送他那日,她笑意盈盈对他道:“大人回去栽好,待今年结了樱桃,我们比比谁的果子更甜。”
谢无晏想,一定是她的更甜。
“大人,信使到了。”照风在他身后轻声道。
谢无晏点了点头,走进书房。
三日前,益州边境出现了大变故。吐蕃国君逝世,王庭内的皇子忙着争王位,无暇侵扰益州边境,整个益州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他那二十万威武军,终于不用终日镇守益州了。
手下将领为他发来信报,道益州已安稳,询问他威武军如何调用。
谢无晏拿着信报,久久没有言语。
他没想到,他竟如此快地迎来了威武军得以调离益州的契机。
有了威武军,加上他那近十万私兵,此时,正是谋夺帝位的最佳时机。
可他收到信报,却仍是迟疑着,没有做出决定。
今天是他收到信报的第三日,益州的信使来了。信使是他私人的心腹,只要他一封信书回去,那些他在益州的心腹将领会对他唯命是从,肝脑涂地。
要反么。
谢无晏执起笔,在笔墨坠落之前,他落笔,写下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