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坠并未回应谢无晏的话,紫宸殿将至,她望着灯笼朦胧的光线,问他:“大人要和我去哪里小坐?”
“陛下和微臣去檀台吧。”
檀台是紫宸殿旁一座高高的楼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半个京都城。
虞雪坠点头,顺着他的灯影往前走。
瑶玉正在紫宸殿前等着她,钟离和照风也在那儿,他们两个前几日陪同唐晚风去冀州赈灾,昨日才归来京都。
方才从除夕宴出来时,虞雪坠和谢无晏屏退了所有人,他们几个便在这里等着。
谢无晏将小黑的缰绳递给钟离,和虞雪坠一起踏上檀台的阶梯。
檀台数丈高,阶梯向上蜿蜒,像是没有尽头,虞雪坠爬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大人,我们一定要上檀台吗。”
谢无晏看着她口中呼出的雾气,道:“我可以背陛下。”
虞雪坠犹豫片刻,道:“行。”
太累了,她不想委屈自己。
谢无晏一笑,高大矫健的身躯放低,虞雪坠顺势趴在了他的背上。
身后瑶玉和照风具都一愣。
虞雪坠和谢无晏却神态从容,旁若无人。
谢无晏的后背宽阔而坚实,他的手臂稳稳拖着她的腿,虞雪坠踏实地趴在上面,将脑袋搁置在他的肩头。
檀台的灯烛并不明亮,虞雪坠阖上眼,闻到了他的味道。
谢无晏的身上很干净,他不用熏香,衣服上只有皂角的干爽气味。
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味道,但意外的,很好闻。
虞雪坠阖上眼睛,昏昏欲睡。
“陛下,到了。”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谢无晏背着她到达了檀台之上。
虞雪坠惺忪睁眼,从他的后背下来。
檀台是一面开阔的台子,四面环风,边缘有丹色刻祥云的阑干。宫中内侍每日都会上来扫洒,这里干净明亮,在四角也悬着红彤彤的新年花灯。
檀台很高,上头有风,虞雪坠将斗篷搂紧,不晓得谢无晏为何要执着带她来这里。
她倚在阑干上,闷闷蹙起秀气的眉尖,谢无晏解下自己的墨氅罩在她身上,对她道:“陛下,往前看。”
虞雪坠抬起眼。
除夕夜,满京都的红灯笼映入了她的眼中。
新年将至,京都百姓点燃爆竹,火星灿烈明亮,喜气洋洋。
虞雪坠看着黑夜中忽明忽暗的火光,眉尖的闷气悄然散去。
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盛世无忧,是每一个帝王的心愿。
京都的长街上热闹繁盛,尽管虞雪坠听不见声音,但她从流光溢彩的灯火和爆竹鞭炮密集的闪烁中,感知到了平和而安稳的新年之喜。
她慢慢托起下巴,嫣红的唇瓣弯起。
已经快要子时,两人在高高的檀台之上,一起守岁。
小黑在檀台下撒着欢跑来跑去,钟离在下面抱剑看着,瑶玉和照风守在檀台之上的阴影中。
晚风越来越大了。
谢无晏单薄的衣摆翻飞,袖口被风吹鼓得猎猎作响。虞雪坠仰头看着他在黑夜中飞舞的长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再陪我一会儿吧。”他道,“陛下冷吗。”
虞雪坠穿着厚实斗篷,外面又罩着他宽大的氅衣,哪里会冷,她摇了摇头,再次往远处看去。
今夜的星空清澈,皎月俯视着万家灯火,没多久,三更天的梆子敲响。
子时到了。
檀台之前,骤然亮了丛丛烟花。
无数绚丽的烟火腾空而起,耀目的火树银花绽放在虞雪坠面前。
她讶然睁大眼睛。
密集而热烈的烟花映亮夜空,纷呈的烟火散开,如朵朵盛开的赤金花瓣,纷纷扬扬洒入天际。而后,更多的,更密集的烟火再次升空而起。
天幕宛如画卷,虞雪坠的眼眸盈满斑斓的火花。
谢无晏看着她:“微臣为陛下准备的,陛下喜欢么。”
虞雪坠点头,轻声道:“真好看。”
彩色的光影将她的脸映照得娇艳夺人,谢无晏得了她的肯定,唇梢上扬,俯身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所以虞雪坠看着烟火,没有反抗。
但站在他们身后的瑶玉和照风却睁圆了眼睛,石化在原地。
……
从宫里回到忠清伯府,谢无晏牵着小黑去了马厩。
照风终于得了空,他急忙拉着钟离将憋了一路的话倒出:“钟离,你知道吗?刚才大人他他他亲了陛下!”
钟离讷讷抬头:“啊?”
“啊什么啊,大人亲了陛下啊!”照风双手摇向钟离的肩膀,“我们俩太傻了,我们竟然一直没看出大人和陛下是那种关系啊。”
钟离呆呆站着,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话。他结结巴巴开口:“你……你看清楚了?”
“不可能看错,就连大人安排人在子时放烟花,也是为了哄陛下欢心。”照风絮絮叨叨,“你说我们以前怎么那么傻?现在仔细想想,大人对陛下的态度早就不对劲了,你记得之前在信都吗,他们就住过一间房,还有上次,大人翻箱倒柜找他那对天珠,说要送姑娘……”
照风说着说着,忽然卡了壳。
而钟离也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他们两人蓦地对视着,异口同声道:“大人之前要娶的,是陛下!”
他们两个人终于想明白了。
当时谢无晏忽然要娶亲,他们两个还疑惑过,他们天天同大人在一起,可没见到他接触过什么女孩子,怎么大人忽然就有喜欢的人了?现在细细想想,大人去洛城解毒的那段时间,不正是陛下陪着他吗?
难怪陛下登基那日,大人就不再提下聘的事,也不再提起那个他要娶的姑娘……
两人恍然大悟。
钟离喃喃道:“我们怎么今天才想明白呢。”
照风丧失了所有的语言,他们两人站在夜色里,吹了许久的冷风。
晚风瑟瑟,透着凉意,钟离又低声道:“……你说,我们该为大人高兴吗?”
照风怔怔站着,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人这棵万年的铁树开花,他们本该欣喜若狂的,可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陛下……
他们两人之间,怎么可能?
照风和钟离深知谢无晏的野心。
他少时从军,撑着他走过那些艰难岁月、令他一次次从鲜血横流的沙场上站起来的,只有他的信念。
谢无晏想站在权力的最高峰。
这个信念令他在军中摸爬滚打,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难道他会因为陛下放弃吗?
照风和钟离同时摇了摇头。
两人的脸上丧失了所有的笑意,照风茫然猜测:“大人对陛下,应该不是真心的吧?也许他只是想□□陛下,方便他以后夺位……”
钟离却道:“你觉得大人是这种人吗。”
照风闭上了嘴。
他们两人太了解谢无晏了,他们大人自负又倨傲,是断然不会做这种事的。
“若大人是真心的,他以后怎么狠心夺位?”照风想不通,喃喃自语。
两人沉默,正杵着苦思的时候,马厩处隐隐传来谢无晏的声音:“照风钟离,过来。”
两人急忙过去。
黑夜中,谢无晏正挑着灯,看他从陛下那里得来的黑马。
这马生得真丑,照风钟离拱手问:“大人何事。”
地上凌乱散着些干草,都是小黑刚才踢出来的,谢无晏吩咐道:“这马挑食,陛下说它来自西域,你们明日去找个西域的养马师傅过来。”
“属下遵命。”
谢无晏朝他们摆了下手,挽起衣袖,抬起水桶往马槽里添水。
大半夜的,他伺候起马来,照风和钟离也不敢说话,相互使了个眼色,离开了这里。
两人闷不吭声往前走,思虑万千,心事重重。
大人对马这么上心,什么时候能对自己上上心?
难道他真的没想过,那道横在他和陛下之间的天堑吗?
……
新年的爆竹声渐渐歇止,夜深了。
紫宸殿中,虞雪坠坐在妆奁前,看瑶玉为她拆发。满头浓密的青丝垂落肩头,瑶玉用象牙梳慢慢梳拢,那张秀气的唇开了又闭,欲言又止。
虞雪坠一笑:“想说什么就说。”
瑶玉便大着胆子问了:“陛下,你不杀谢无晏了吗。”
虞雪坠从胸前摸起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上,只道:“你都看见了?”
“烟花明亮,一览无余。”瑶玉道。
“不过是亲了一下。”
她轻描淡写,瑶玉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有些丧气地垂下了眼。
虞雪坠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她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瑶玉见此,叹了口气:“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内侍打起帘帐,瑶玉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虞雪坠换上柔软的寝衣,躺在了床榻上。
帘帐层层放下,寝殿中的烛火熄了大半,她枕在枕头上,明明很困,却辗转反侧,有些失眠。
殿中寂静,她想着檀台上所见的斑斓花火,瑶玉的那句话回响在她耳畔——陛下,你不杀谢无晏了吗……
虞雪坠垂下眼睛,从怀中摸出了那枚雁形的白玉。
白玉润泽,拥有着她的体温,她无声看着,乌黑的睫毛在眼下拉出细长而浓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