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虞雪坠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见了前世和谢无晏那战乱争斗的三年。刀光剑影,厮杀声震耳欲聋,她骑在马上,和谢无晏遥遥相望。
他们中间,横着陷阱,战火,兵器和鲜血。
残酷又惨烈。
记忆深处,她看到谢无晏坐在战马上,穿着一身冰冷玄黑的战甲,高大的身躯微微躬起,他垂着鲜血淋漓的剑,面容被战火熏黑,那双长而深的眼睛幽冷,宛如深渊。
因为贪念权力,他的疯性尽显。
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疯子。
虞雪坠从睡梦中醒来,天色已亮。
梦里谢无晏幽冷的眼睛像是看进了她的灵魂,虞雪坠从床榻上坐起,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白玉从光滑的衾被上滑落,她昨晚是握着它睡的,不知自己何时松了手。
虞雪坠将玉捡起,指尖摩挲着玉上那一点鲜红。
梦里利欲熏心的谢无晏,和春日里朗朗如光的恩人,就像是两个人。
上一世,他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虞雪坠沉默许久,也许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了。
因为知道答案的,只有上一世的谢无晏。
就连这一世的谢无晏,也无法回答她。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秦氏案如火如荼地审理着,百官们忙得脚不沾地,这桩大案又忙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二月初彻底结案。
秦弘昌犯贪污和谋逆罪,于二月初三午门问斩。
同他一同问斩的,还有无数广陵秦氏宗人。
广陵秦氏是当朝四大世家之一,宗族存在的数百年时间里,秦氏抢占土地、欺压百姓,还有不少秦氏人欺男霸女,姑息养奸,他们无法无天,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可谓恶贯满盈。
因着秦弘昌的牵连,广陵秦氏做下的无数恶事被昭于天下,大世家内里的脏污腐朽被挖了出来,每一桩每一件都十恶不赦,令人发指。
三司呈上案仪,陛下看着上面的累累罪行,勃然大怒。
她下令抄了整个氏族,处斩了广陵秦氏中数十个罪大恶极之人,剩余人依罪受刑或流放,而无罪的妇孺和幼童则被贬为庶民。
广陵秦氏原本有无数人在朝中担任要职,氏族崩塌之后,这些人均被削官夺爵,驱逐出了朝野。
一夕之间,广陵秦氏轰然崩塌。
这个作恶了数百年的大世家倒下,百姓们欢欣鼓舞,民间道陛下明君正道,英明神武,虞雪坠得到了空前的盛赞和拥护。
然而朝堂中却不似民间,有朝臣同百姓一样激动不已,赞誉她处事果敢、驭民如流,却也有朝臣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危机。
四大世家之一说倒便倒了,陛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竟没给这个百年望族半点体面。
广陵秦氏可恨,却也可悲……那些心有余悸的朝臣们凑在一起,心惊胆战,议论纷纷。
万福楼上,宋相和王相又聚在了一起。
两人吃着茶,无言地对坐许久。
他们两个是顶顶聪明之人,经过这段时日,早已将秦氏案看得明明白白。
什么邬县县令拦轿子鸣冤,什么谢大都督在深县偶遇逆贼,都是些障眼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真正在背后推动整个秦氏案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陛下。
之前太皇太后刺杀陛下的事人人皆知,陛下怎么可能放心任用秦弘昌?她一定是故意设下这陷阱,引秦弘昌入局。
而且陛下从皇陵归来前一日,谢大都督曾拿着令牌调遣禁军,这件事虽然办得低调,但不可能瞒过他们两人的眼睛。
宋相和王相,很早就识破了秦氏案的真相。
这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是陛下在亲手推波助澜,陛下想摧毁秦氏。
原本宋相和王相不言不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想看看陛下能做到哪一步。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看到了,广陵秦氏以极为惨烈的方式轰然坍塌。
她竟凭一人之力,搅了个天翻地覆。
王相和宋相终于在今日彻底认识了他们的陛下。
那个柔弱的少女,根本不是他们看到的模样,她心如磐石,计谋深远,行事狠辣,心机深沉,她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
茶水变凉,宋相一口喝尽,他道:“广陵秦氏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陛下这事办得公道。”
王相颔首:“少了秦氏,如今四大世家变成三大世家了。”
“这有什么,谁让广陵秦氏无法无天的,”宋相叹息,“若他们老老实实,哪里会落得这种下场。”
“宋相言之有理,世家更迭,本就是历史中的庸事,没有世家会永远屹立不倒。”王相的声音沧桑低沉,“老朽只是意外,陛下竟是如此聪慧之人。”
“我也意外,到今日我才算放心了,大渝朝后继有人。”宋相倒掉了王相变凉的茶水,为他换上热茶,“陛下像先帝,先帝从前处置番阳卢氏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干脆利落么。”
永淳帝在位时,也曾抄过一个大氏族,当时的卢氏也是四大世家之一,被永淳帝抄没后,卢氏消失,过了几年后,又有新的氏族补上了四大世家之位。
如王相所说,世家更迭,在历史中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
“甚好,甚好。”王相摸着胡须,缓缓笑道。
宋相随着他哈哈一笑:“我还是和您投缘,朝堂里不少人天天道唇亡齿寒,也不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陛下乃明君,绝不会冤屈任何一人,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什么都不必担忧。”
“老朽与兆台乃知己。”王相举起热茶,“此茶遥敬陛下,得此明君,乃大渝之幸。”
……
朝堂中人对虞雪坠看法不一,有王相和宋相这种人,也有不满她行事狠辣之人,只是反对之声都隐在暗处,没有人敢拿到明面上说。
虞雪坠不在意他们的算盘珠子,既然没人有勇气说给她听,她就全当不知道。这几日她只去听百姓的声音,听到他们赞誉她英明神武,她就心花怒放。
上辈子,她怒抄广陵秦氏时,可是得到了一片骂声,那时他们骂她残暴,骂她牵连无辜,她顶着唾沫星子坐在帝位上,不知道有多么艰苦和煎熬。
还好这一世,百姓们总算都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了。
如今不仅惩奸除恶,充盈了国库,她还得到了空前的拥戴,虞雪坠真是开心极了。
这一日,谢无晏约她骑马,虞雪坠心情很好,便痛快答应了。
两人相约来到马场,虞雪坠穿了身利落的骑服,窄袖翻领,乌皮长靴,满头墨发编成数根细辫子,还在额前坠了叮当的金翠花胜。
日光下,她骑在白马上,额上的花胜灿然明亮,谢无晏远远便看见了她。
他夹紧马腹,驭着一匹黑马向她跑来。
虞雪坠把玩着马鞭,一眨不眨望着他的马。这马似乎有些眼熟……
待谢无晏越骑越近,她定睛一看,吃惊道:“这是小黑?”
一月未见,它竟完全变了模样!只见那原本干瘦的身体变得膘肥体壮,那一身黑毛也变得油光发亮,就连那外凸的牙,都因为脸颊有了肉被遮进了马嘴里。
谢无晏是怎么办到的?
小黑因为挑食,曾将上驷院折腾得鸡飞狗跳,每一个养马师都对它束手无策,她去上驷院挑马时,那些师傅们可是信誓旦旦地和她保证过,没有人能养得好它。
可转眼间,谢无晏就将小黑换了副威风模样。
“……大人,你怎么做到的?”
谢无晏抬眼笑道:“主人是我,它不敢挑食。”
虞雪坠:“……”难道小黑是匹欺软怕硬的马?
此时,跟在谢无晏身后的照风却有些一言难尽地抬起头,他小声嘀咕道:“才不是呢。”
虞雪坠的耳朵极好用,她顿时歪头看向照风:“照风你说,你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养的?”
照风没想到她的耳力如此灵敏,他吓了一跳,抬头觑了眼谢无晏,见他要笑不笑的,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闷声和虞雪坠解释起来。
“陛下不知,为了照料好您送的这匹马,大人这一个月都没睡过整觉。西域来的养马师傅说,这匹马自小长在西域草场,京都气温比西域干冷,它过于敏感一直没适应这里,才因此不爱吃草的。”
“为了让黑马适应,大人听了师傅的建议,每夜起来往马厩中增湿添温,他夜夜忙碌,终于让黑马适应了咱京都的气温。”
“陛下您瞧瞧,大人是不是都累瘦了!”
小黑曾让众多养马师都束手无策,但谢无晏却硬生生养好了它,虽然照风只用了三言两语,但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虞雪坠讶然地看向谢无晏,她没想到,他竟对小黑这样上心。
那样一匹丑马,原以为他不会喜欢的……
虞雪坠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她看着谢无晏瘦下一寸的腰,轻声道:“大人何必呢,若真喜欢马,改日我再送你匹好的就是了。”
“它是陛下送微臣的第一个礼物,它就是最好的。”
虞雪坠:“……大人的情话真是说得越来越好了。”
她下马走到小黑身边,抚摸它的马鬃,小黑的马鬃光滑油亮,它微微低下头,用面颊蹭了蹭她的手。
虞雪坠忽然也有点喜欢小黑了。
她喜爱地摸了会儿,仰头对谢无晏道:“大人,你下来,我骑一下。”
谢无晏扬了下唇,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她。
虞雪坠登上小黑,谢无晏骑上了她的马,两人一齐往空旷的草场奔去。
早春将至,草场上隐约生出了嫩绿的青芽,马儿踏在上面,留下两串清晰的印记。
谢无晏看向虞雪坠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腰间晃了一下。
他仔细看去,锋利的眉眼微漾起笑意。
“陛下把它随身携带了么。”
虞雪坠垂下头,看着悬在自己腰间的那枚雁形白玉,她笑了下,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天空湛蓝,远山如浮云,虞雪坠甩下马鞭,小黑如箭一般窜了出去。
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步伐矫健,脊背沉稳,坐在它的身上,宛如乘了风。
虞雪坠的心情更好了,她的笑容放大,用力甩下鞭子。
谢无晏看着她超过了自己,渐渐的,她的身影在旷野上化成了一个明艳的光点。
他也甩下鞭子,向她追逐而去。
两人旷野上追逐,天地间像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虞雪坠额间的花胜耀眼夺目,发出玎玲的声响,她的鬓发飞舞,发辫在空中划起道道明媚的弧线。
谢无晏望着她,忽然心神一动。
他道:“我还有一句情话,陛下想听吗。”
虞雪坠在马上偏过头,风声太大,她没有听清。
“嗯?”
谢无晏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翩然明艳的身影。
他朗声道:“陛下,我心悦你。”
他的声音顺着柔软的风,清晰地传入了虞雪坠的耳朵。
她愣了下,错愕地抬起眼。
白玉在她的腰间飞舞,这一刻,虞雪坠忽然有一点心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玉。
她想,这一世的谢无晏和上一世的谢无晏是不一样的。
这一世的他,好似真的喜欢上了她。
那眼前的他,会不会因为这份喜欢,这一世不再篡权夺位了呢?
如果他能放弃的话,也许……她也可以不杀他,让他就这样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