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宴设在晚上,因着冀州之事,大宴并未铺排,仅邀了十几位朝臣携着家眷入宫参宴。
含元殿掌上红灯笼,宝顶明珠流光溢彩,群臣恭贺之后,大宴开启。来参宴的朝臣都是和虞雪坠颇为亲近的朝臣,今夜宴上的气氛和乐融融,一片轻松祥和。
唐晚风又跟在宋相后头来参宴。
今夜他不再哭哭啼啼,总算冷静了下来。他坐在下首,遥遥望着明灯下雍容美丽的陛下,脸颊泛红,目光发直。
有这样的陛下,是大渝的幸事,是百姓的幸事,也是我的幸事……唐晚风发自内心地感慨着,眼中满满的仰慕难以遮掩。
他又痴又呆地看了许久,杯中的酒液不知何时流在了地上,一只坚硬的手,在这时扶上他的肩膀。
“唐县令,衣裳湿了。”
那只手捏着他的肩胛骨,不知道用了几成力气,唐晚风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裂开了!他呲牙咧嘴地回头,正对上谢无晏阴森森的眼睛。
入含元殿的时候,宋相已经悄悄为他介绍了殿中的每一个人,唐晚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抽着气道:“劳烦大都督提醒,在下知晓了。”
他急忙将倒下的酒杯扶正,谢无晏这才收了力气,在他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好看么。”他问。
唐晚风往后仰着,尽量离他远一些。
虽然谢无晏的问话没有指名道姓,但唐晚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陛下当然是好看的,唐晚风蠕动着唇角,却没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谢无晏在冀州时,唐晚风就察觉他对虞雪坠的态度很暧昧,如今被他这么阴气森森地盯着,唐晚风总算确认了,这位大名鼎鼎的谢大都督,果然对陛下包藏祸心!
可他再厉害又如何?还能管得着他看陛下么?
唐晚风不服,嘴上装傻:“在下愚钝,不知道大都督问的是什么。”
“那你果真愚钝。”谢无晏的眼梢耷下来。
唐晚风忽然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心中一紧,咬牙道:“大都督说的可是宴上的歌舞?这歌舞当然是好看的……嘶——”
他坐在竹席上,谢无晏的脚忽然踩在他的小腿上。
那可是他刚刚才养好的断腿啊!
唐晚风握着自己的膝盖,“谢大都督,你……你……”
“唐县令,歌舞好看,就用心看。”谢无晏冷着脸,脚尖往下捻去。
唐晚风疼得直冒冷汗,但他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服软。
眼看着他那条腿又要断了,大殿之上,陛下忽然开口道:“唐晚风在哪?”
朝臣们看向唐晚风的方向,所有的视线涌过来,谢无晏蹙眉,慢悠悠收回了脚。
唐晚风呲牙咧嘴地抽着气,匆忙站了起来:“陛下,小……小的在这。”
他这句自称一出,满堂一笑。
虞雪坠朝他招了招手:“唐县令,到前面来。”
唐晚风一瘸一拐地走向前。
虞雪坠眨了眨眼,看着他那条瘸腿。昨日她召见他时,他的腿明明好了呀……她心思一动,望向唐晚风的位置,在那里看到了半笑不笑的谢无晏。
果然是这厮的手笔。
在冀州时他就看不惯唐晚风,怎么回到京都了还要针对他?
如此小肚鸡肠,辱没大将风范。虞雪坠瞥他一眼,看向唐晚风。
“此次冀州之事唐县令功不可没,今夜除夕欢宴,朕要赐你嘉赏。”
她抬抬手指,身后内侍捧着一面托盘走到唐晚风面前。
只见鲜红鎏金的托盘中,摆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绯色官袍,正中放着蝉翼乌纱帽,帽翅在明灯下轻轻摇曳。
“唐晚风擢升冀州长史,即日起负责督管冀州赈灾事宜。”虞雪坠含笑看着他,“唐晚风,你能肩负起冀州数万的灾民吗。”
唐晚风眼眶发红,跪地道:“回陛下,小的能!”
满堂再次一笑,虞雪坠弯唇道:“自称微臣便可。”
“微……微臣遵命。”他结结巴巴道。
唐晚风捧着官服,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地走了回去。
冀州长史是五品的官职,他连升两品,殿中不少人向他道贺。唐晚风红光满面地应声,刚一坐下,却不小心对上了谢无晏的视线。
他那满面的笑意霎时间熄灭下去,唐晚风抱紧官服,紧张地看着他。
谢无晏好似又要和他说些什么,万幸,此时陛下在上头道:“谢大都督呢?”
陛下可真是及时雨啊,唐晚风感激涕零。
被虞雪坠召唤,谢无晏不得不离开这里。
临走前,他在阴影中对唐晚风伸出两根手指,做出一个挖眼睛的阴森警告。
再看就挖眼睛……唐晚风看懂他的意思,打了个哆嗦,直觉告诉他,他不是在跟他玩笑。
谢无晏走到殿中,微弯下高大的身躯,朝虞雪坠行礼。
虞雪坠道:“这次深县谋逆之事,多亏大都督发现及时,今日朕也要给你赏赐。”
谢无晏的官职几乎封到了顶,已经没什么擢升的余地了,虞雪坠赏了他些黄金,草草打发了他。
之后,虞雪坠又在宴席上封赏了宋相等人。
除夕宴上陛下出手阔绰,殿中几乎每一个朝臣都得到了嘉赏,大宴散去之后,群臣们带着激动的笑意离开了皇宫。
……
人散尽后,谢无晏送虞雪坠回去。长长的宫道张灯结彩,挂满了大红灯笼,因着昨日约定了小坐,虞雪坠便没有赶他,同他一同慢悠悠走在映红的宫道上。
晚风有些凉,虞雪坠将斗篷上的兜帽戴上,大红色的帽檐滚着一圈绒绒的毛边儿,衬得她的脸欺霜赛雪,只有巴掌点儿大。
“陛下,微臣的礼物呢。”谢无晏偏头问她。
虞雪坠打了一个哈欠,嗓音沙哑道:“早准备好了,大人跟我来。”
她走在前面带路,谢无晏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时而看看明灯,时而看看她。
不多时,两人走到上驷院。
上驷院是宫中饲养马匹的地方,远远的,月光下正有一匹黑马在马场上撒着欢飞奔。
虞雪坠抬抬下巴:“这是我给大人精挑细选的礼物,大人瞧瞧,可还喜欢?”
谢无晏挑了下眉,往前走去。
见到有人来,那匹黑马也哒哒哒跑过来。
这是一匹很喜欢亲近人的马。
月光下,那匹黑马渐渐靠近了谢无晏,上驷院里的灯也很明亮,很快,谢无晏便看清了它的模样。
他的脸色顿时一言难尽。
烛光下,这匹黑马瘦得吓人,几乎可以称得上皮包骨头,它的一口马牙往外凸起,身上的毛发枯黄打着卷儿,简直丑的吓人。
谢无晏再看看它的眼睛,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算漂亮,但里面似乎有一些憨蠢。
他沉着脸回头:“陛下,这就是你精、挑、细、选的礼物?”
“大人,良马可不能只看外表。”虞雪坠伸出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摇了摇,“这马可是西域良驹,别看它丑,它可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
听到被夸赞,黑马甩了甩四蹄,仰起头打了一个响鼻。
依然是丑的过分。
虞雪坠继续道:“大人也知,好马都是有脾气的,这匹马儿性情甚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挑食。”
她上前摸了摸黑马嶙峋的骨骼,一脸真诚道:“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瑕不掩瑜。”
谢无晏无声笑了一下,似乎都没脾气了。
他也上前摸了摸黑马的躯干,这匹马虽然干瘦,但四肢修长,肩部宽阔,背部平稳,确实是一匹千里良驹。
谢无晏瞧着它的丑模样,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行,我就受了陛下的好礼。”
虞雪坠在他背后无声地笑弯了腰。
这匹马,可真真是她精、挑、细、选的。
送给谢无晏的东西,太好的她不愿意给,太差的又怕谢无晏拒收,她昨夜想来想去,想起她偶然在上驷院见到的这匹马。
马是好马,就是挑食难伺候,长得忒丑。
送给他正正好。
虞雪坠扶腰笑道:“大人喜欢的话,上去骑一下吧。”
谢无晏瞧着它干瘪的马腹:“不了。”
他上去能把它压折。
虽然不是很喜欢,但这匹马毕竟是虞雪坠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谢无晏瞧着它的丑脸,渐渐的,竟也觉得顺眼了。
“陛下给它起个名字吧。”谢无晏道。
“名字?”虞雪坠摇头,“大人的马,大人自己起。”
“谁送的谁起。”
虞雪坠:“……那就叫小黑吧。”
她敷衍又草率地给出了名字。
“行,就叫小黑。”谢无晏好似叹了口气,他拉着小黑的缰绳,转身往回走,“今夜我把它带回府。”
“大人自便。”虞雪坠也转身。
两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小黑的马蹄在夜晚中踢踢踏踏,谢无晏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宫灯。宫灯是新年的样式,上面描着小字,贴着红艳艳的剪纸。
烛火映出的灯影洒在洁白的汉白玉道上,虞雪坠刚刚笑过,唇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谢无晏在这时轻声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嗯?”虞雪坠抬眸。
小黑也歪起头。
谢无晏挑了挑灯笼,她这才发现,他念是是灯笼上那句小字。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么。
虞雪坠弯着唇,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