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炭盆里的红罗炭烧得火红,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明明灭灭的,将原就剑拔弩张的氛围衬得更紧迫了。
周敬之静下来,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人叫陆旻“哥”,大概就是陆旻的弟弟孙庆文了。
孙庆文跟陆旻,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果要追溯的话,应该说孙庆文是陆旻邻居叔叔家的孩子。
陆旻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是军营里的一个步兵,跟孙庆文的父亲孙武同在一个军营,而孙武就是这个军营里身手最好的。
因为是同乡,两人走得近,再后来成家之后就做了邻居。
似乎是当过兵的缘故,他们选的住址离军营很近。
孙庆文虽是孙武的亲生儿子,但孙庆文自小就调皮捣蛋,不务正业,一点苦都吃不得,所以比起亲儿子,孙武更喜欢少时便天资聪颖、身手敏捷的陆旻。
陆旻从小看着军营里的士兵们长大,再加上他父亲的教导,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将来要驰骋疆场、戍边护国的抱负。
孙武见他胸有大志,便隔三差五亲自教他一些拳脚上的功夫,还会给他讲很多军营里的事和古人上阵杀敌的故事。
所以从某个层面来说,孙武算得上是陆旻武功上的启蒙先生,更是陆旻的知心好友,陆旻对这个亦师亦友的叔叔十分敬爱,所以连带着对他的儿子孙庆文也很好。
所以孙武因病早逝后,陆旻就把孙庆文当成了自己亲弟弟照顾。
哪怕如今心存死志,也要等亲眼看到这弟弟结婚才放心,足见这个弟弟在他心里的地位。
周敬之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在下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未做过杀人放火、招摇撞骗的事,还望阁下莫要冤枉了我。”
孙庆文眯起眼睛,走到他身边,伸手死死捏住了他的下巴:“冤枉你?你处心积虑住进来,敢说你毫无企图?”
“在下所图,不过是通过卜卦让将军趋吉避凶,”下巴被捏的泛疼,周敬之蹙眉道,“反倒是阁下,未曾等人开口,便……”
下巴处的力度明显又加大了几分,周敬之话说到一半儿,疼的停了下来。
骨头像是要被捏碎了,钝痛感一阵接一阵,细密的汗珠密密层层沁在额头上,疼得他说话都有些困难。
但他不可能屈服于孙庆文的这点儿淫威,忍痛继续道:“便用武力这般“严刑逼供”于我,这才不妥吧。”
“大将军治下……军令严明、光明磊落,你身为将军弟弟,这般仗势欺人,不怕给将军招黑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握住了孙庆文的手腕,想要把他的手挪开。
“放开。”坐在书桌旁半天没出声儿的陆旻这才开了口。
孙庆文不满的甩开了手,反问道:“不过是捏一下而已,便拿出这副姿态,你们文人便这般不禁碰,轻轻碰一下便是我仗势欺人了?”
周敬之的头被他甩手的动作带的偏了偏,他回头,心叹这孙庆文倒是很聪明,知道陆旻最厌恶文人矫揉造作,便故意往这方面引导陆旻。
“据我所知,阁下既非武将,也非文臣,既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也没有什么官职,敢问阁下,即便你怀疑我,你又有何权利将我送至刑部?即便是府衙官差办案,也不能凭直觉拿人吧。”
“呵,迂腐书生。”孙庆之表情不屑,声音却没了方才的气势。
他转头跑到陆旻旁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陆大哥,这人一看就是个骗子,你不能把这种满口胡言的人留在身边。”
周敬之知道陆旻很理智,不会因为其他人三言两语动摇,但这人可是陆旻最疼爱的弟弟,理智碰上亲情,难免不会被影响。
于是便开口笑道:“在下方才,并没有冒犯阁下的意思,只是觉得委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罢了,想来阁下怀疑我,也是因为担心将军,我也能理解。”
他说完,将视线转到陆旻身上:“在下自幼饱读诗书,虽不敢自称高洁,却绝非招摇撞骗之人,二位若是不信,在下今日便以孔夫子立誓……”
“此来将军府,一不求财,二不为名,无害人之心,无……”
“够了。”
陆旻打断了他的话,转头看向孙庆文,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三日后是蒋御生辰,你到时候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好,那我先走了,陆大哥你好好养伤。”
等孙庆文走了,陆旻才转头,看着周敬之:“你先退下吧。”
周敬之抬眸,睁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看了眼桌子上的画轴,这才明白,是他想多了。
他的画并没有引起陆旻的注意,陆旻此番叫他来,不过是因为孙庆文怀疑他,所以特意叫他过来给孙庆文看的。
“将军,在下有话想跟将军说。”
他并没有给陆旻打断他的机会,紧接着补充道:“三日后大凶,不宜上坟,恐有性命之忧,望将军三思。”
谁知陆旻听了他的话,眼底却没有半分波澜,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死寂:“你只管择吉时给庆文选个良辰吉日,其余的,什么都不必管。”
“将军,我……”
周敬之本还想再劝几句,熟料陆旻根本不听。
陆旻:“退下吧。”
周敬之无奈,只好退了出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陆旻给管家叫了进入,让管家准备好三日后出行要用的东西。
*
陆旻垂眸,看着自己那麻木的、毫无知觉的腿,眸间又染上了几分寒意。
一旁的管家察觉到他失落的情绪,也跟着难过起来,一句安慰的话刚一开口,竟带了几分哽咽。
“主子,您……”
陆旻:“画师当赏。”
管家一听,眼睛一亮,心里瞬间生出了几分小心思:“是,老奴记下了,这就去办。”
直到书房里只剩下陆旻一个人时,他才拿起桌上那幅彩色的山水画。
若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那彩色的山水画跟旁边的黑白的水墨画比起来,笔触稍显稚嫩。
但陆旻从军打仗这么多年,一心为国为民,艺术造诣自然不能跟懂行的人比。
在他看来,这彩色的山水画胜旁边的水墨画千倍,而那画下面那些可可爱爱的小人图,胜水墨画万倍。
想来画这画的画师,应当是个有趣的人,倒是跟他那天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若是往日,他看到画中的自然,心里自然也会向往,可如今,他看这些画,却也只是走马观花。
在旁人看来,看的是风景,可于他而言,只是想找一个喜欢的地方长眠罢了。
作为长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他自然是考虑过身后事的,蒋御也考虑过。
蒋御说,死后想跟他葬在一处,他那会儿也是这样想的。
他跟蒋御少年相识,惺惺相惜,并肩作战数载,默契无人能比,死后能葬在一处,也算佳话。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食言了。
如今的他,还有何颜面。
*
羿日,温度骤升,狂风稍停。
陆旻看着刚送走御医的管家,第一次有了想出去转转的想法。
管家惊诧之余,心下大喜。
将军双腿受伤以后,万念俱灰,他劝说将军多出去转转,劝说数次未果,如今竟主动提出想出去,这可是好兆头。
他忙拿了件大麾,盖在陆旻腿上,又给陆旻身上披了一件,唠叨了几句,这才推着陆旻出门。
阳光有些刺眼。
陆旻许久没出来好好转转,这一出来,竟觉得外面的空气都比屋里要清新许多,倒是有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感觉。
管家似乎是怕他多想,一路上刻意一直跟他说话,直到走到一个拐角,他听到了前面的说话声。
“你就是将军府上那个新来的神算子?”
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有几分盛气凌人:“能被陆旻留下,想必有点儿本事,不如你给我算算,陆旻这腿,能不能治好?”
管家闻声,心里咯噔一下。
双腿残疾是府上的禁语,更是陆旻的逆鳞。
但凡有心之人,哪怕是皇帝来了,也不会在府上提及腿,这是所有敬重将军的人的话题禁区。
这新上任的小将军竟如此不顾及将军的感受,如此不把将军放在眼里,简直混账。
也不知道将军听见没有。
他刚想把人推走,却被陆旻一个手势逼停。
周敬之的笑声自远处传来,听起来不卑不亢:“陆将军身经百战,屡建奇功,是护国将军,也是百姓心里的战神,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那人笑了笑,反驳道:“呵,人人都说陆旻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可依我看,他不过是运气好,手底下恰好有精兵猛将罢了。若换作我,功绩未必不如他。”
周敬之笑了笑,本想敷衍两句,却听那人又道:“平南一战,他固执己见,害死了蒋御,害的自己双腿残疾,难道不就是他盲目自大的恶果么?”
“面对那些因他盲目自大而无辜枉死的战士的冤魂,他如今却能安卧在榻,这就是你们说的用兵如神,爱兵如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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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迂腐书生vs残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