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起了风。
寒风凛冽,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大概是被寒风吹的,陆旻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色这会儿泛着病态的苍白,凌厉的眸子微微垂着,视线落在那一双残疾的腿上。
腿上的大麾骤然被抓的“沟壑纵横”,拳头上暴起的青筋很快又无奈的恢复原状。
陆旻松开拳头,抬头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那人是背对着他的。
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周敬之。
之前留下周敬之,一来是因为他会占卜,二来,他也想知道,周敬之接近他有何企图。
后来他让人查了周敬之,知道他是个屡试不中,在家中受尽欺辱,心怀死志的迂腐书生,来找自己之前甚至在京城最高的茶楼上准备跳楼。
陆旻不喜迂腐文人,但他也知道,周敬之投奔他,或许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想换个方式谋生。
再次落榜,要是回家的话,就周敬之的父母对他的态度,恐怕即便这次跳楼没死成,日后也难免会萌生轻生的想法,倒是个可怜人。
他不得不死,但,只要他留下周敬之,这迂腐文人就有路可以选。
而且……
陆旻回过神来,视线重新落回周敬之身上,带着几分悲悯。
他还那么年轻,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他的路还很长。
周敬之脸上诧异的表情一瞬即逝,他没想到,以陆旻的功绩,竟然有人敢在将军府如此大言不惭的诋毁他,讽刺他,当真是可耻。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怒火,冷声道:“君子不背人言也。”
“况且,大人与将军同朝为官,怎么只知将军骁勇善战,却不知将军胸怀宽广呢?”
那人闻声,冷哼一声,言语间尽是轻蔑嘲讽:“你一个落榜的迂腐书生,与其在这儿拐着弯儿地骂我心胸狭隘,还不如想想后路,陆旻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迂腐文人。”
虽然话难听,但他说的的确没错,周敬之静下心来,低声道:“大人误会了,我并无半分说大人心胸狭隘的意思。”
“大人年纪轻轻,就能与陆大人同朝为官,说明大人也是出类拔萃之人,靠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不比在这里同别人比较好么?”
“至于在下,古人有云,人各有命乎,不劳大人费心。”
周敬之说完,见那人没生气,才松了口气,方才那几句,说的有点过格了,他一个小小文人,又没什么倚仗,委实不应该忍不住怼他,索性半路找补回来了。
可没等他多想,那人又道:“陆旻本就是凡夫俗子,运势好罢了,你们何必把他当神一样供着。”
周敬之睁大眼睛看着他,被他气的没说话,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不远处的陆旻见刚才一直帮自己说话的周敬之久久没开口,眸光微微淡了些,刚想让管家带他离开,就听到了周敬之骂人的话。
“什么人啊,有本事去皇帝面前叫啊,那么厉害,去跟皇帝请旨上战场啊。在这里叫什么。”
“背后嚼舌根子不怕烂舌头,再背后议论他明天就烂嘴。”
陆旻微微蹙眉,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平日里张口闭口孔孟之道,发个誓也要把孔子拉出来,满口之乎者也的人,竟然会骂人。
但比这更让陆旻震惊的,是刚才周敬之骂人的时候,根本没张嘴。
正当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的时候,周敬之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他娘的,年纪轻轻,毛儿都没长齐还跟人家陆旻比,你娘没教过你做人要谦虚么?还趁着人家腿坏了来看人家,活脱脱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远处的陆旻眉头依旧蹙着,周敬之刚才没张嘴,可他似乎,能听到周敬之的心声。
想起他那些骂人的话,陆旻的眉微微松了些许。
表面迂腐,心里倒挺直白。
陆旻心叹,这人倒挺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最讨厌迂腐书生么?
*
天渐渐阴了下来,如铅般的深灰色似要压下来。
不多时,细碎的飞雪从空中落下。
陆旻坐在廊下,看着越来越大的簌簌飞雪发呆。
不远处的青松下,他和蒋御练剑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浮现,隔着层层飞舞的雪花,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大概,是雪太大了吧。
青松下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黑点”由远极近,慢慢的将那层幻象打破,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了一声“将军”。
陆旻从那一声“将军”里回过神来。
他微微抬眸,从茫茫一片白中看向那一抹“黑”,是那书生身上的狐裘。
书生站在廊下,长身玉立,雪落在他身上的黑色狐裘上,显得尤为刺目。
陆旻淡淡看了他一眼,将身子坐直了几分:“到廊下来。”
周敬之被他叫的一愣,片刻后依言走到廊下。
“管家说,您叫我。”
“哪天是良辰吉日?”
周敬之微微一愣,陆旻又道:“你不是说,给庆文占卜大婚时间,需要等良辰吉日么?”
周敬之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回话。
按原来的世界线,孙庆文成婚的日子就是陆旻拔剑自刎的日子,他是来救陆旻的,自然不会给他自尽的机会。
眼下……能拖一时是一时。
“是,”周敬之回答,“但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毕竟,世间万般造化,自有定数,非人力之所能及,将军切勿心急。”
“这样啊。”
耳边传来陆旻的声音,但跟以往的死寂不同,周敬之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失落。
“但……”周敬之旧事重提,“两日后确实是大凶,不宜上坟,还望将军,改时易日。”
周敬之记得很清楚,原世界线里,陆旻的腿本来还是有救的,但他去给蒋御上坟的时候出了事,遇到了刺客,双腿伤上加伤,所以才导致后来彻底残废了。
陆旻似仍旧不为所动,周敬之看着他肩上那100分的厌世值,朝着他行了一礼,死谏道:“将军,在下以性命承诺,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将军若不改时间,便是大凶之兆。”
一旁的管家似被他这一句大凶之兆吓到了,立马跟着劝道:“将军,周公子既然这么说了,不妨您就避开这个时日,正好……正好蒋二公子这几日病还没好,不如等他好了一起去……”
“你说什么?”
陆旻急声打断了管家的话。
说漏嘴的管家忙解释道:“您别担心,太医已经去看过了,是过度悲痛,这几日已经好多了,蒋二公子怕您担心,才让老老奴瞒着您的。”
周敬之第一次从陆旻的声音里,听到了几分急切,这是不是说明,除了孙庆文,这个世界上,还有陆旻在意着急的人。
这对周敬之来说绝对是好兆头,他抬头往陆旻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陆旻肩膀上的数字竟然从100掉到了96。
幸福来的太突然,周敬之惊喜万分。
“将军。”
周敬之强行压下心底的喜悦,故作沉稳道:“将军不放心蒋二公子的话,在下可以去为蒋二公子卜一卦。”
“你不是说,卜卦要等良辰吉日么?”
周敬之:“……”
忘了这个设定了。
“回将军,像占卜成婚这种大吉之事,需等良辰吉日,其余诸事,可随时占卜。”
陆旻:“也好,那就有劳了。”
*
周敬之刚从蒋辰那里回来,就被画师堵在了门口。
“走,周兄,画画去。”
周敬之打了个哆嗦,看着漫天大雪,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道:“太冷了,明天吧。”
他说完,好奇问道:“张兄今日为何这般积极?”
画师左右看了一眼,神神秘秘的把他拉到一旁。
“管家今日多给了我好多银子,还特地嘱咐我,说将军喜欢我的画,让我多画一些好看的画给将军看。”
周敬之心下一动,既然管家这么说的话,是不是证明这些画是能打动陆旻的。
只要能打动陆旻,让他多一些留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试一试。
“好,走吧,我们出发。”
“你颜料都带齐了么?”
画师点点头,道:“带是带了,不过今天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得走很久,我雇一辆马车吧。”
周敬之敏锐的察觉到,他们最近这几天,每次画画都不在同一个位置。
不过也正常,毕竟,陆旻现在的情况,没办法自己出来看,只能靠着画了解外面的景色,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千篇一律的看一个地方。
“周兄,等画完我请你吃饭。”
“好啊,那就多谢张兄了。”
*
戌时。
管家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书桌上的十几张画,刚想收起来,就被陆旻阻止了。
管家年纪本来就大,天又黑,他眼神又不好,借着那微弱的烛光,自然看不到那些彩色的画上的“玄机”。
烛光下,陆旻看着那火柴人“漫画”,面色都被那烛光衬得柔和了几分。
管家不欲打扰他,转身出了书房,刚到门口,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敬之。
“公子是来找将军的?”
周敬之急忙摇头,笑道:“我来找您的。”
他说完,把手里拎着的吃的递给管家:“想感谢您对我的照顾,不过时间久了,有点凉了。”
管家接过吃的,笑道:“多谢,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周敬之转头,看着窗户上陆旻的影子,低声问:“那些画,将军可还喜欢。”
管家:“应该是喜欢的。”
周敬之心下欢喜:“那……将军有没有说,两天之后,还去不去祭拜?”
他之前走得急,没等到陆旻的答案,如今不来问清楚,他哪里能睡得着。
管家摇了摇头,叹道:“没说,估计……就是要按原计划去。”
听到这儿,周敬之整个人都气炸了,心里暗骂:“气死我了,陆旻你个倔驴,你就非要上赶着去送人头是吧。”
周敬之正在气头上,自然没注意“倔驴”这会儿正在往外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迂腐书生vs残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