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巧珠与常妈妈母女情深,那玉环江令月也不敢教她拿去外边修补,恐露了事,遂自己偷偷捻了米粒,把玉环暂时黏了起来。
到最后香囊和荷包都绣制完成,还是没有法子,江令月只得忐忑地给自己系上,结果由于苏梅章忙着肆筵设席,一连几日,竟也没发现她的香囊上少了枚玉坠子。
江令月自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却有股道不明的情绪在作祟:似是不满他的忽视,可随即又觉得自己要求太高,吃穿用度皆仰赖于他,又有何立场指摘这点小错?
而那日亲自参与丫鬟的挑选一事,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眼下她又只能专注于飞针走线。
不知是心情郁躁,还是天气闷热,江令月绣图时,扎到指腹好几次,眼眶里霎时盈起了泪花。
巧珠瞧见了心疼,趁着处理伤口的时机,提议道:“园子里引了几头锦鲤,听说在阳光下,那鳞色像鲛珠一样梦幻,姑娘不妨去看看?”
江令月生了点好奇,左右也无他事烦扰,遂应允前往。
翠湖中有一小亭,飞檐翘角,碧瓦朱栏,可作休憩之处,也可作观赏之用。
四下幽静,湖面粼粼,微风不燥,江令月嗅淡雅荷香,看绿意盎然,听鸟语花香,心中杂思也仿佛被这幅潋滟水墨图洗涤干净。
她倚阑而坐,撒下鱼食,便见一群赤壁红白簇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吞食,另有几尾金色锦鲤,游弋鱼群的外围,有顷,才张开鱼唇,吸入顺着水面飘过来的残渣。
新鱼和旧鱼的区别,不用特意指认,她就能分辨出来。
江令月垂眸凝望,有些痴了。
其实她的绣活并不好,后来不得不精练起自己的技艺,概因苏母。
吴霭云初时骤然失明,便格外依赖其他四感,而触觉尤为令她信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是用从头到脚地抚摸苏梅章的法子,来确定他的康健。
有一回,苏梅章将江令月送的表明心迹的荷包系在腰间,吴霭云摸到了,当即评定它的针脚、花样、面料等等,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她的语气甚至很平和,但江令月当下只觉好像被无形的巴掌搧过,面颊通红。难过、焦虑、羞惭,隐约还有点怏怏,她陷入到一个漩涡中,里面充斥着否定的指责,使她头昏脑胀,以致接下来说的话、做的事,她都记不太清楚了。
等她缓过神之后,便开始夜以继日地扑在针黹上,陆续给苏梅章做过鞋袜、衣物,也给苏母送了锦带、坐垫。
江令月从吴霭云的口中得到愈来愈多的夸赞,似乎也慢慢放下对往日的介怀。
可她本来就是不喜欢做绣活的。不喜欢针会把自己的手扎出血,不喜欢耐性子将一根根丝线缂得很细,不喜欢好几个时辰低头对着绣图熬红眼睛。
巧珠端了瓜果来,就见江令月捻着鱼食,迟迟不撒,只怔怔望着水面不说话。
她走上前,朝那翠湖看去,水草漫长,纵横交错,竟一眼窥不到底,平日她爱听些神鬼秘闻,此刻生了忧惧,害怕姑娘的魂被吸走,赶紧摇了摇女子,唤道:“姑娘!”
江令月缓缓回神,眼眸落到巧珠的脸上,面色如常道:“怎么了?”
“姑娘吓了我一跳。”巧珠拍了拍胸脯,心想青天白日的,也别乱说话,只问道,“姑娘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我瞧姑娘最近心情总不多好。”
江令月无意说出心中烦思,借口道:“是这天热,人也跟着蔫蔫的了。”
巧珠不大信,却也未多问,兴许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情思呢?她只盼来些什么事,能教姑娘忙起来,也能借此理清头绪,精神不那么萎靡。
好在七月渐渐走到了中旬,蝉鸣犹更恼人。往年到了这个时候,苏家的所有仆役都会被发动起来去黏蝉,又兼今年宅中迎了不少宾客入住,这事亟待上手。
江令月也找到了能帮得上的地方——她虽不用出力,但按照惯例,会掏出自己攒的碎银,让厨房煮点甜水,分发给大家解渴。今日绿豆薄荷汤,明日薏米糙仁水,都是常见、平价的食材,却会变着花样来。
忆起赵娘子的肺腑之言,这回江令月挑了几件足银首饰,充当钱币使。从前她都将苏梅章赏的物什视作他物,轻易不动用。
抓蝉属于额外的活计,申妈妈都是掐好了量,既不会让人闲着,又不会累得人直喘,只是工钱不多涨,江令月此举正是安抚下人的好事,但难免仍有不乐意的。
这日该轮到望溪和小莲。
自在常妈妈那吃了定心丸后,小莲眄着望溪时,就没那么心气不顺。眼下见望溪又是扎裤脚,又是擦清凉膏,她微仰下颌,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主动递了个台阶:“你要是求求我,我可以帮你到常妈妈那儿求情,找人替你,活不用干,工钱还照拿。”
“不必。”望溪直接拒绝。
小莲不满,不依不挠地,一连猜了好几个她会顾忌的方面:“你怕被发现?还是不信我?又或者你做不来这种事?”
“我们没必要非得处好关系,上次的事我都记着,差点就烫伤了。”望溪不耐烦道。
“我那是作势吓你的,谁知道你就上当了!”小莲拉不下脸道歉,气愤道,“你这么上赶着去,是不是为了那仨瓜俩枣的甜水去的?”
她们虽然伺候的是苏家的老太太,有时候能蹭到主子的边嘴料,但苏母胃不好,入了暑也尝不得凉物,所以梧桐苑的婆子丫鬟们要是想吃点消热的,除了有别人的孝敬,便只能使钱去找厨房做。
小莲越想越觉得没差,咄咄道:“不过一点小恩小惠,你就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了?你去看看外面的日头,能教人晒成干!”
望溪本想一走了之,可听到她攀扯上姑娘,脸欻地冷了下来:“黏蝉是大家伙儿都要做,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姑娘出了钱,我们得了好,总是不亏的,况且你没必要因为相公瞧你不上,就把气往姑娘那处撒,她又不欠你。”
说罢,也不管小莲什么神情,就离了这地。
被撇在房里的小莲,狠狠剁了几脚,教她说中一半的心思,又是没了底气反驳,好半晌才赶到门边,自语道:“你不是说你没上过学吗?怎么‘论……论……’这种话都说得出了?!”可见平日都是骗她的!
她还没踏出门槛,整个身子站在里头,忽而一股热浪朝面颊扑来,立马躲了回去,咬着下唇,心道:等着罢!你迟早要后悔拒绝了我!
……
临近午时,江令月从梧桐苑出来,穿过小径,经过花园,但见一小厮正探着头瞄来瞄去。他盯住的地方,接前院,连后院,若是想偷懒,就得提防申妈妈从那儿突兀出现。
江令月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及至离得近了,阿寿才从眼尾注意到个人影,没敢细看,登时甩开了木棍,跪在地上。
“怎么了?”江令月不明就里,“你先起来罢。”
阿寿听声儿认出是姑娘,懊恼自己怎么那么胆小,差点坏了事,又想江令月脾气好,便打算胡诌几句,蒙混过去。
不料江令月看到他身后的饲料桶,问道:“你是喂错了鱼食?”猜想小厮是来求情的。
阿寿额头直冒汗,巧珠在旁一瞧,顿觉他是偷懒了被发现而心虚,呵斥道:“你叫什么名儿?在哪个院子做活?见了姑娘不问好,还支支吾吾的,是不是偷藏了东西,怕人发现了?”
偷东西这罪名可不小!不论价值几何,都得打完板子再扔出苏家!
阿寿只简单衡量一下,便软了膝盖,和盘托出:“小的叫阿寿,平日在花园里做工,今儿只是替梧桐苑的小莲来黏蝉,不是偷了东西!”
在他言语的间隙,一个掩在假山后的小丫鬟悄然离开。
“小的也只黏了几刻钟,还请、还请姑娘别告诉申妈妈!”阿寿求饶道。申妈妈对事不对人,最是严厉,若让她知道,有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起码三个月的月钱没了。
江令月听罢,蹙了蹙眉。这事儿他理亏,且自己也没有管事权……
“姑娘!他晕了?!”巧珠诧道。
还未等江令月说上几句,但见那小厮昏了过去,竟一头栽倒在地上。
“什么?!”那厢的小莲惊坐起来,身上挂着的瓜子壳扑簌往下掉,手里刚啃的果子也滚了一地。
小丫鬟是莺儿,见状心疼了下裹了灰的果子,继续催道:“是真的,当时我就在附近,没来得及提醒,阿寿就被姑娘抓住了!”
小莲这会子终于有种大难临头的慌乱,概因她起先在望溪面前也只是吹牛皮,找了人顶替不假,但与常妈妈没什么干系。转念又想到江令月,知晓她是个软性子,或许求一求还能压下此事……顿然放了半颗心。
她从柜子里拿了三四颗脆李,塞给莺儿,急切道:“你可知有近道抄去那儿?待会回来,我把剩下的李子都给你。”
莺儿兜了两手:“跟我来。”带着小莲赶在申妈妈来之前到了。
小莲看也不看倒下的阿寿,垂着头向江令月行了个礼,来前想得很好,但人在面前又求不出口,只眼睛四处乱瞟,要找出黏蝉的杆子,等申妈妈来的时候也能摆出个样子。
巧珠见状,本来还对阿寿的话有几分不信,如今也看出点关窍,念及娘看重小莲,好心上前,压低声提醒道:“姑娘还站在这儿,你向她解释一番,待会申妈妈来了,姑娘也好替你说个情啊。”
江令月在一旁默不作声,心下也有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