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应与小厮说得差不离,往大了讲,小莲是与前院小厮勾结,蒙蔽主子,往小了讲,是偷奸耍滑,怠忽职守。
但无论何种,小莲乃苏母选中,随侍身旁的丫鬟,她既没有训斥的资格,又没有多大分量能影响处罚的力度。
况且在她看来,小厮和小莲皆有错在先,主动承认才是可以酌情减罚的前提。除非……小莲找人顶替是另有内情,这样她就有话劝出口了。
江令月想问清实情,免得小莲被冤枉,跟在巧珠后边说:“为何会找人替你黏蝉?”
小莲本就不愿在她面前低头,又被巧珠一通明里暗里地摁着认错,再有江令月的问话,突然火气上来,讽道:“姑娘有相公心疼,不必操持内务,如今就别掺和进来,当个判官。”
江令月错愕不已,在她的印象中,是没有与小莲交恶的。
“你说什么呢?!”巧珠不知她哪来的脾气冲着姑娘撒,急得不行,“快向姑娘赔不是!待会申妈妈赶到,仔细你的皮!”
不说则已,一说则灵。申妈妈恰在此刻出现,身后还跟着一拿瓢的婆子,见到晕倒的阿寿,直接泼了上去,是冰凉的井水,当即人的眼珠就转了起来。
因江令月算半个主子,又有下人通风报信,故而申妈妈的眼睛落在小莲身上,呵斥道:“自己惹祸不够,还把姑娘攀扯进来,赶紧向姑娘赔罪,否则一并算罚!”
这是堵住她替人求情的口了。江令月虽有心帮一帮,但也不是老好人,被推了两回,想来当事人都不在乎后果,她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小莲这头更是排斥。在她眼中,当前的巧珠和申妈妈,与她亲娘没什么分别,都在逼迫自己向不服气的人道歉。
有一瞬,姑娘生成了继姐的样子,小莲口不择言道:“凭什么我要道歉?姑娘和我一样,不都是要被送给——”
“小莲!”申妈妈大喝。
小莲唬了一跳,顺势朝她望去,只见她的面色严厉又可怖,遽然一股冷气蹿上脊背。
姑娘又痴了。
巧珠眼睁睁看着姑娘回来之后,独自坐到了黄昏,心底五味杂陈,怕她问到自己,又怕她一直这么失魂落魄下去。
江令月此刻心绪繁乱,脑袋嗡嗡,只反复想着小莲那被抢断之语。她惊觉找不出第二种解释,在质疑过是否可信,且暂时找不到回应后,她在意的是:为什么要把她送人?
既然是要送走她,定也不是送回原籍,与爹娘团聚,毕竟她早是孤女。可她以为,自己与苏梅章、老太太都建有了不小的羁绊,日后即便是老去,也会在苏家待一辈子。
江令月的胸口仿佛压上一块大石,沉重憋闷,忽而涌起烦躁,好一会儿才觉出隐有愠怒,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情绪。
粉彩天球瓶、影青莲花盏、定窑白釉碟、双凤白玉簪……江令月数着易碎的物什,脑中好似也闪过它们碎了一地的样子,但到底被理智拉住了手脚。
她一会儿想着,是自己奢望了,爹娘走了,哪还有可以依靠的家,一会儿又想着,自己何必那么清醒,做个随波逐流的浮萍,还能知足常乐,欢愉自洽。
反而在这胡思乱想中,找回了冷静。
日影西斜,金光溶溶,落在倚窗女子的身上,好似拢了件温软的霞衣。一只翠鸟忽而飞了过来,抓在支杆上,斜歪着脑袋,仿佛是被这熠熠辉光迷了眼。
江令月目含笑意,张开手,它便大胆地蹦了上去,踩了几脚,又啄了一口,而后倏地扇翅飞远了。
她朝翠鸟的背影望去,刹那茅塞顿开:凡事需亲自证实,好过做个糊涂鬼。
若是……
“巧珠,劳你去前院,请相公散宴后来一趟。”江令月暂且没有再想下去。
只是开口就教巧珠为难了。
她估摸出姑娘想问什么,也绝对不会听到真话,但现下还是硬着头皮去寻人了。
巧珠本以为将话带给承安就好,不想被引了进去,在书房见到坐于案后的苏梅章。
他今日穿戴得贵气,巧珠却不敢多看,但这与衣着没干系,她向来对相公抱有些惧意。
“她回去后是何表现?”苏梅章平静道。
巧珠晓得这问的是姑娘,遂一五一十告知。
苏梅章听完,神情无多大变化:“你只回去告诉她,我会去的,其余的不要多说。”
巧珠领了令退下。
苏梅章静默了会儿,朝后仰靠在椅背,左手支起来,摁着眉心,深吸了口气,满腔沉香。
他有些累。
连日忙碌的身体似乎在今日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头隐约胀痛。
午间他乍听到意外的消息时,骤然升起的,是对于小莲近乎完全道破他隐瞒多年擘画的恼怒,大脑有片刻空白,过后却体会到了久违的松快。
但他向来不敢懈怠,继而升起了对江令月的审判。原来他便常在旁侧观察她细微的神情和小动作,去猜测她心中所思,于是那时冒出个念头,想知道她是快刀斩乱麻,与他切割掉往日的情分,还是有所留恋,选择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所以他没有立刻作出任何回应。
适才巧珠前来,苏梅章虽不清楚过去后会面对一张冷脸,或是泪容,但起码在态度上,江令月对他是留有余地的。他辨不明自己是什么心情,大概有些失望,兴许江令月应该如其父般果决,又胜于蓝,斩钉截铁地进行反抗,才符合他的预想。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犯糊涂了。夏叔懋是他花了多少心思才拉拢过来的俊才,如今也只差一步,就能彻底将两家捆绑起来,江令月若在此时闹出麻烦,那才是令他头疼不已。
苏梅章眉头微皱,显露出一丝厌烦和不耐。眼下他须得编出个不那么离谱的理由,暂时哄骗过女子。
“相公。”承安在外叩门。
苏梅章直起身,摆好仪态:“进来。”
“相公,是好消息,史大官人临时差人来告,会来咱家的筵席。”承安禀报道。
史大官人虽一朝遭贬,但只看他被贬到江南这种好地方,日后定是要重新启任的,况且他表侄女可是当今最近的新宠。
在旁人观望之际,苏梅章便数次派人接触,总算不是白费功夫。
“将小莲好生打扮一番,今晚史大官人身边缺个贴心人。”他道。
承安明白这是要给史大官人送礼了,只是略感疑惑道:“小莲样貌是不差,可史大官人在怀都见过不少美人,能看上她吗?”
苏梅章闻言,微眯眼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抓起毫笔扔了过去。
承安兜头接了这以硬竹雕刻的笔管,前额登时破了皮,渗出血珠,他顾不得伤口,即时想通关窍,告罪道:“是小的愚笨!史大官人已到知命之年,美人只要正当青春,便胜过一切。”
苏梅章未出声,任由承安煎熬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下去记得上药。这个月你辛苦了,月钱会额外给你提一提。”
承安诚惶诚恐道:“谢相公。那、小的这就吩咐妈妈们去给小莲梳洗打扮了?”
眼见苏梅章颔首,心下一安,暗想相公应不是要把他换掉,躬着腰退到门槛处,才敢转身,匆匆传令去了。
*
红霞漫散,掩映夕阳,落日即将没尽时,一道人影借着天色摸入了柴房。
小莲被扔到这儿几个时辰了。
虽然还不到饥渴交迫的境地,但是未知所带来的后悔和惶恐,正如同缓慢坠落在面皮上的水滴,连续不断地,摧毁着她原本尚存侥幸的心态。
四周愈来愈黑,很快她会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了。
倏忽一阵响动,只见柴堆后腾地出了个活人,细瞧模样,竟是望溪!
望溪盯着小莲,先说了话:“我给你解绳,你别出声。”
小莲连连点头,待麻绳松开,赶紧抽出口中的脏布,想呸两声,却记着要求,看了望溪两眼,确定这不是梦,立马死死地用手捂住嘴,就怕激动地喊了出来。
望溪朝身上抹了抹手,又拿出两个大馒头,递给她,压着气音道:“都给你,撑着。”
小莲见状,嘴一瘪,眼眶一红,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哗哗外涌,扑了上去,细声道:“没想到是你来……要是我能出去,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了。”她也不傻,待会肯定是不能跟着望溪爬洞逃出去,她不想连累望溪,只能留在这继续等着主子的决定。
望溪由着她哭了会儿,掐在小莲喘气的空隙,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姑娘?”听说她这回犯事,原因之一就是对江令月不敬。
小莲吸了口气,委屈道:“现在是我遭罪,不是姑娘遭罪,怎么到现在你还想着姑娘?”乡下老话好像管这叫吃锅碗盆。
望溪举起两只手,把馒头怼到她眼前,说:“我给你带了两个,一个换你一个回答,不能撒谎,这样可以罢?我脸上没写‘好人’二字,现在也不是大发了善心来见你的。”
白面馒头还是热乎乎的,那麦子的香气直钻入小莲的鼻子,惹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立马拿过一个,几口吃进嘴,嚼干净了,才扭捏道:“我家中有个继姐,娘总是偏疼她,所以——”
“所以你嫉妒继姐,见到姑娘,觉得她既有老太太喜爱,又有相公的偏爱,也把她嫉妒上了。”望溪明悟,接上她的话。看来罚得不冤。
听此,小莲脸皮猛得涨红,却没有反驳:“我知道错了。”
被关在这里,静悄悄的,她也想通了些事儿,譬如娘的偏心,她最不该憎怨的是无辜的继姐,更不消说,继姐每每还会推辞娘的优待,而对姑娘的迁怒,实在是蛮不讲理。
下一刻,望溪继续往小莲嘴里塞着馒头,道:“快吃,还有一个问题。”
小莲猝不及防,想让她停下,却被眼疾手快的望溪堵住了口,只得嚼快点,全吃下去。
差点噎住,但小莲可没生恼。她知道,望溪瞧着冷言冷语,其实是怕她饿着,对她的关心能从这喂饭的急切上看出来。
眼见小莲情绪逐渐稳定,还挽着她坐,应是最信赖她的时候,望溪终于问出此番来的目的:“那日常妈妈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她午后被常妈妈找上,话里话外是要她多做些活,日后顶了小莲的位置,便估摸着小莲是要被调离梧桐苑;
又想起常妈妈附到小莲耳边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听到了与姑娘名字相近的音儿,而依小莲的性子,日后再见恐怕扭脸就走,于是怎么也得跑这一趟,解个疑,顺道全了共事过的情分。
小莲却在她问话的瞬间,瞪圆了眼睛。
“红霞漫散,掩映夕阳”化用了元·陈宜甫《晚霞》里的诗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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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