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自梧桐苑新进了四个丫鬟之后,日渐热闹,干的活计快了许多,苏母脸上也多挂着笑意,其中因小莲嘴甜,苏母也最为喜爱她。
常言道:“饱暖思□□”,小莲得了宠,又有好衣好食的滋润,便思量起更进一步的富贵。
今日得闲,苏梅章带上江令月,一同去梧桐苑陪老太太用午膳,想着近来闲话少叙,又提早了几刻钟。
“相公、姑娘来了!”小莲提醒吴霭云道。
“章儿来了。”苏母嗔怪道,“你不来,我知道你忙,只是月娘怎么来得也不勤了?”
这话说得也不全然冤枉了江令月。她起初是照旧来给吴霭云请安的,只是常见小莲捧着绣物向苏母讨教,江令月虽插不进几句话,但由衷地松了口气,也有为小莲较快适应新生活而感到欣喜,念着不打搅主仆二人培养情谊,遂来得少了。
只是老太太显然还记挂着她,江令月便不好替自己辩解。
苏梅章解围道:“是儿的不对,儿把月娘要了去,跟在身边伺候。”
“别是哄我,教我发现,饶不了你们俩。”吴霭云轻掐了苏梅章手背的肉,不欲再追究,吩咐小莲道,“让望溪沏了绵州松岭端上来,这是章儿爱喝的,月娘爱喝方山露芽,我没记错罢?”
“老太太记性好,谢老太太还惦记着我。”江令月弯低身子道。
小莲应诺,转身前睄了眼苏梅章,见他一身湖蓝暗纹?袍,腰系缠枝牡丹暗花带,好不倜傥风流。将要收回目光时,又瞥到江令月穿件豆绿绣串枝莲衫,系条白绫裙,头簪茉莉花,色如月华,眼中不免露出了歆羡。
她咬着指甲,快步走向茶水间,思索着该怎么从望溪手里抢过上茶的活儿。因望溪静得下心,泡茶手艺也比她强许多,加之茶水沸热,常妈妈是不让她碰茶盏的。
“老太太方才交代我怎么泡绵州松岭,你去泡方山露芽,我们俩一齐动作快些。”小莲伸手想取过茶罐,却被望溪拦了下,脸色变了变,“你敢不听老太太的话?”
望溪不怵她,直接道破:“我们俩的活,常妈妈一开始就分好了,你现在争着我那份,是要给谁献殷勤,你心里清楚。”
小莲被挑了皮,恼羞成怒道:“你自己不敢上位,凭什么阻拦我!难不成真着了姑娘的道,还要为了她放弃青云路,姑娘知道你这么忠心吗?”
望溪也来了气,说话不留情:“姑娘就是我的恩人,要不是姑娘选中了我,我还不一定能像在苏家这般,睡上暖和的床褥,穿上得体的衣服,吃着有油水的饭菜。况且相公与姑娘情分那么深,非是一朝一夕不能培养出来,你不过一个外人,如何比得上?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莲有心驳斥她,暗道她可是老太太瞧上的,但听完后半截话,气焰又消了大半,满心不甘地走到一旁生闷气,心底到底不服,只觉再欢喜的人,日日相对也得厌,她未必没有机会。
望溪不理睬她,自顾手上的工夫,投茶、冲茶、刮末……眼见三杯茶都放在托盘上,小莲遽然舀起一勺滚水,往望溪身侧浇去!
趁着对方躲避的间隙,小莲端起盘就往外走,望溪刚站稳脚,想追上去,又觉得闹到老太太和相公面前吃不了好,只得咬牙停了脚。
小莲暗自得意地来到前厅,依次上茶,江令月排在最后,只见小莲似是腿脚不稳,连同茶水,作势要往苏梅章身上倒。
苏梅章动作迅疾,一把抓住小莲的手腕甩开,茶盏登时碎了一地,茶水迸溅,淋湿江令月的鞋尖,她瑟缩了回去,将伸到半道的手放在吴霭云背上,轻轻安抚。
江令月不敢出声,观那苏梅章脸上神情,如同风雨欲来,与半刻钟前的温润浅笑,反差极大。
而那倒在地上的小莲,见苏梅章脸色一沉,也是心惊肉跳,但不肯退缩,心想机不可失,索性豁了出去,磕头道:“还请相公原谅,奴婢愿侍奉相公在侧!”
知子莫若母,吴霭云知晓苏梅章不喜超出掌控的人或事,小莲这一出,相当于骑脸胁迫!
只是她还有用。
“常妈妈!”苏母急急喊了心腹来,把小莲带了下去,出面保了她,又想起江令月还在此,道,“月娘先回去罢。”
江令月不多问,听令退下。
她回到厢房,在自己屋里用了午膳,只是也有些走神——怪只怪苏梅章平时将消极的情绪掩藏得太好,如方才那般,过于罕见,但只要看到了,就忘不掉。
她仿佛在苏梅章的面庞上,窥见了一丝丝皴裂,轻微的,却又无法忽视,像瓷器的釉面剥落,似乎只需要她再用力些,就能让皮下埋藏着的东西完全显露出来。
她不禁生出自己是否从未看清过他的想法,这种陌生的认知,令她比起注意到有女子在苏梅章面前自荐枕席,反而更加担心小莲受到严惩。
思及巧珠乃常妈妈的腹女,江令月托她回去打听打听。
*
小莲哭哭啼啼地随常妈妈进了她的小房。
因自己有个年纪相近的姐儿,平日又得小莲妈妈长妈妈短地叫,偶尔还被伺候着洗脚,此刻常妈妈确有几分心疼,耐着性子劝她。
望溪听着动静,端了盆温水来,让小莲擦脸,可对方只觉没脸,哭得更厉害:“她来看我笑话,我呜呜,我不要见到她!”
常妈妈欲言又止,还是教望溪先出去。
望溪面上倒没什么怨怼,将门关上,只扮作走远,又悄悄来到侧窗听了起来。
室内,母子俩也在私语。
吴霭云劝起苏梅章:“小莲如今是最适合顶替月娘的人,她有往上爬的心是好事。这代表她乐意去更好的人家,必也会对苏家的栽培感恩,到时候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博取官人欢心。
反正她也住不长久,你别与她计较。”
“娘说得对,是儿失态了。”苏梅章低头认错道。
吴霭云听此,叹了口气,怅然道:“也不知是不是你爹的死,给你打击太大,如今为了发展家中生意,还要把月娘送出去。”靠皮肉维系的关系能得几时好?何况苏家是卖正经绸缎的。
苏梅章不以为然:“不是儿非要送走月娘,是那些人需要月娘这样的女子。”
世上最稳固的的关系,就是因利益而扭结在一起的,而利益无非是钱、权、色。
若对方只图钱,他自然可以用钱买入扩大生意的畅通券,可总有一些人,守着君子操守,满口黎民苍生,不肯收下阿堵物,却能在面对心动的女人时,开始自我劝服——对方是需要拯救的,收受佳人被自我催眠为英雄救美。
“你不会后悔吗?手上攥着这么多权势又想做什么?”吴霭云忍不住追问道。她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有衣暖身,有饭饱肚,母子团聚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苏梅章沉默片刻,眼中蒙上一层阴翳,明光透过窗格,似乎仅映射出他灰眸里的寒意,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娘,如果当初是你面对贼匪,亲眼看着官兵逃走,甩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是你亲眼看着爹被乱刀砍死,但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挨着尸体装死,即使脚被踩断也要硬生生忍着疼,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只享受了一点好日子,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吗?”
“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小莲眼眶红红,向常妈妈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她跟着娘改嫁到继父家,继父也有个女儿,是她继姐。
娘作为后妈,担心遭人闲话,所以对继姐很好,又因继姐是个温吞性子,娘总是私下叮嘱她,不要表现得太机灵,针线活也不要做得太好。
她被拐走卖掉的前一日,恰好是娘的生辰,分明是她送出的香囊,绣得比继姐的更好看,可娘只夸了继姐,就连家里难得吃上的鸡,都撕了一根鸡腿给了继姐。
那只鸡原本还是她亲手抓来和拔毛洗净的。
以前在家她争也没有用,但是现在离了乡下,还入了苏家,争一争的念头便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可我这回惹恼了相公,以后怕是只能当个丫鬟了。”
常妈妈倒是没有笑话她痴心妄想,再得主子看重的奴仆,也不过是个贱籍,也有受委屈的时候,若是能赎身为良,或者翻身为主,那才扬眉吐气。
眼见小莲扑到怀中哭得愈发厉害,她犹豫了会儿。
扒在窗外的望溪只见常妈妈低下头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小莲蓦地止了哭。
常妈妈瞧她还有些抽噎,但一张鹅蛋脸,生得小家碧玉,哭了这么会儿,眼鼻红红的,只觉像梨花带雨,口中不由亲昵道:“我的心肝儿啊,你别瞧相公芝兰玉树的,就是温文尔雅的性子,一颗芳心挂了上去,其实他心中极有主意,铁石心肠得很。
曾经他的奶姐姐,想与他成好事,故意在水里下了酒,只是出了茬,教他发现了,执意要赶出苏家,便是老太太想保下他奶姐姐,也半点不松口,可怜花一样的小娘子,再没好名声嫁人。”
小莲撇了撇嘴,没出声,心底想的却是:这奶姐姐忒笨,有这么个身份都不能拿下相公,如果换成她来,肯定不会如此。
见此,常妈妈只以为她是还不死心,再把话说得透亮点:“你想出人头地,也不一定得靠相公,只要你尽心伺候好老太太,将来总有机会的。”
小莲眼睛一亮,接着追问她,可常妈妈此时变得像锯嘴葫芦,怎么也不肯说了。
望溪在窗外皱起眉头,又见话听得差不多,存了几分警惕,赶紧回了屋,甫一拢上门,就有一人影过去。她悄悄开了窗缝望去,是巧珠径直入了常妈妈那处。
对于梧桐苑发生了什么,江令月都不晓得,只听巧珠回来说小莲无事后,她也暂且放下心,转过头操心起玉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