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轻叹一声:“还不快拦着点?”
“是。”
韦敬急奔过去,远远便听见平安一个劲儿嚷殿下使不得,一到跟前儿,赶忙拽住太子另一侧衣袖:
“殿下,不就是万岁没准你所请嘛,下回再想办法就是了,何至于就要跳崖呢?”
“跳崖?”
太子身形一滞,扭头看来,脸上写满疑惑:
“谁说我要跳崖了?”
“啊?”
韦敬微懵,指指他与平安的架势,脸上亦写满疑惑:
“那您这是——”
太子瞧瞧自己和平安,又瞧瞧山崖,恍然大悟:
“嗨,教韦公公误会了。”
“误会?”韦敬讶异。
太子指向下方:“你瞧这是什么?”
韦敬顺着山崖边向下看去,距离一人高的地方,横着长出来一株古松,那古松的虬枝之上,竟然生出一丛灵芝来,宛如一朵盛开的花朵,色泽深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灵芝!”韦敬又惊又喜。
“不错。我路过此处,无意瞥见下边竟长了灵芝,想着自古以来,这灵芝就被视为祥瑞,若是采来献给爹爹,说不准爹爹一高兴,就允了我所请。可平安却拽着我,非不让我去,我们这一争执,谁知道落你们眼里,便成了想不开要跳崖了。”
说罢,太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韦敬茅塞顿开,不禁又望向崖下灵芝,心中思忖:
这断崖虽然险峻,但只要攀住了崖边,把身子顺下去,踩在那古松上,灵芝便唾手可得,万一被太子抢先,贵妃娘娘定然心中恼怒,倒不如自己攀下去,夺了这功劳,既替贵妃娘娘争了脸面,还能博取圣上欢心,万一赏个什么官职,也像汪直那样一步登天,岂不美哉?
主意一定,耳听得一旁的平安叫苦:
“这地势险峻的,奴婢哪敢放殿下下去啊,就死命的劝,死命的拦,可他偏不听,执意要自己去,韦公公,您快点帮奴婢劝劝殿下吧。”
此举正合心意,韦敬当即转向太子,温言劝道:
“平安公公说的是,殿下,您身为储君,关系到一国之本,怎能轻易以身犯险?您想要这灵芝,奴婢下去替您摘便是。”
“这——”太子犹豫。
平安赶紧附和:“韦公公说得有理,殿下您下去的话,奴婢也不好替您打伞啊。”
韦敬生怕抢不到功劳,也不等太子答应,撩起衣袍,攀着崖边就要往下爬。
“韦公公——”太子还想再拦。
韦敬的脚已经踩了下去,一边爬一边道:
“殿下就在这里歇着,等会搭把手,拉奴婢上来就好。”
远处亭子里众人见了,不免一头雾水,还是朱祐杬最先出声:
“咦,怎么韦公公没拦住三哥?自己倒要跳崖了?”
梁芳猜测:“瞧太子殿下和他比划的样子,难不成是那山崖下有什么东西?”
万贞儿微微一笑,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朱见深点了点头,也是一脸好奇。
一时之间,无论远近,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到山崖边。
崖间山石到底不是寻常阶梯,踩下去微微晃荡,韦敬心中不免发怵,上方太子温声提醒:
“韦公公,要小心呐,你这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哎,哎。”
韦敬嘴里应着,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顺下去,终到了古松附近,忽听太子叹息:
“唉,本来是我想下去,但你们又不许,只怕爹爹看你以身犯险,功劳就成你的了。”
韦敬忙抬起头陪笑: “唉哟,殿下,冤枉啊,奴婢可没想着跟您抢功啊。出现祥瑞,便是国泰民安,万岁是当世圣主自不用说,您这储君也跟着脸上有光啊,奴婢替您采来,不都一样吗?”
太子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言之有理。”
韦敬放下心,扶稳石壁,抬脚踏上古松树干上,那古松虬枝看着粗壮,真一站上去,倒也摇摇晃晃,往下一看,不免有些腿软。
只听太子又道: “其实啊,什么天降祥瑞,我心里头是不信的,不过想哄爹爹开心罢了。”
“啊?”
韦敬意外,不由得抬头望向他。
太子微微俯下身子,浮起亲切的笑容:
“比起祥瑞,我更愿意相信,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韦敬微微一怔,暗自揣度话中之意时,太子抬抬下巴:
“哎,韦公公,愣着做什么?快采灵芝啊。”
“哦。”
韦敬这才想起自己身处崖边,不再理会方才的对话,俯身去拔那丛灵芝,不想那灵芝根本不需用力,只一提,便从树杈间出来,他心中讶异,定睛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哈,没根儿,根本不是生在这儿的,也不知是哪个闲的没事,插在这里充祥瑞。”
话音方落,头顶上方传来太子轻飘飘的声音:
“我插的。”
“什么?”
“昨日趁着没人,我亲自把灵芝插上去的。”
韦敬动作顿在那里,怔忡片刻,方缓缓抬起头,无语地哼笑一声:
“太子殿下,您就算想哄万岁开心,也不能造这个假呀,这可是欺君之罪,您说,奴婢是该替您瞒着呢,还是不该替你瞒着呢?”
谁知太子戏谑地笑了笑,道:
“自然是不用你替我瞒着。”
“那你是——”韦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做这一出不是为了别个,是为了韦公公你呀。”
“我?”韦敬懵住。
“我只是想把你引到这儿,然后亲口对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莲子,也不是薏米。”
“嗯?”韦敬更懵了。
“是银耳,莹白的银耳洒在地上,刺眼的阳光照耀着,闪着水润透亮的光泽,莲子和薏米可不是这样子。”
太子含笑盯住他的眼睛,语气玩味:
“所以——我娘喝的是红枣银耳汤,对吧?”
韦敬浑身一震,只觉头皮发麻:
“你、你记得!失魂症是假的!”
“当年你们用的那招——”太子轻挑眉梢,“叫食杀,对吧?”
韦敬身子不受控地晃了晃,心底直发虚,哆哆嗦嗦道:
“你、你居然装了这么久,我,我这就去——”
“你这就去禀告贵妃和我爹爹?”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韦敬这才想起自己身处险境,慌道:
“不不不,奴婢跟谁都不说,保证让这事儿烂肚子里——”
太子摇了摇头,道:“你的人品,我清楚的很,你教我怎么信你?”
“你,你想怎样,万岁他们都看着呢,众目睽睽,推我下去,你也逃不了干系。”
“我干嘛要推你下去?”太子轻笑着摇摇头,“方才说过,我喜欢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韦敬望着那张莹白如玉的脸庞,明明挂着微笑,却教人莫名犯怵,心底不免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
“难不成你——”
“韦公公,你还记得——”
太子脸上笑意陡然消失,眸现凶光,犹如两记利刃狠狠射向韦敬:
“今天吃的是什么吗?”
猜想得到印证,韦敬最后的心理防线崩塌,脚底一软,一个踩空,霎时间天旋地转,手松芝落,整个人仰面向后跌去!
亭中的众人大惊失色,朱祐杬更是尖叫出声:
“韦公公摔下去了!”
惨叫声响彻山间,树木、山石飞快自眼侧掠过,砰——韦敬听到自己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头上,紧接着咔嚓,头骨碎裂,他的瞳孔一点点放大,在恐惧中没了气息。
崖顶,太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望着崖下的尸体,目露嘲弄,淡淡吐出三个字:
“不经吓。”
平安低声提醒:“殿下,万岁、贵妃他们往这儿来了!”
太子会意,立即朝崖下嘶声痛叫:
“韦公公!韦公公!韦公公!”
余光中的爹爹、贵妃等人越来越近,在他们抵达之前,他眼皮一合,直接昏倒在平安怀里。
“总之啊,太子娘不在爹不爱的,又患了失魂症,在宫里步步小心,出了名的好性儿,只要你不去触他霉头,他自不会来寻你麻烦,无需多虑。”
南海子,艾公公总结完毕,却不听梦龄接茬,扭头一看,小姑娘红着眼圈儿,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嚯!”艾公公吓了一跳,“你这还没见到太子呢,就心疼起他啦?赶紧把眼泪收起来,等见了他再哭,没准他一感动,就纳你为妃呢。”
梦龄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我是想到了自己。”
晓羽不明就里,抽出帕子递给梦龄,好声哄道:
“梦龄乖,不哭,不哭啊。”
梦龄接过帕子,冲晓羽笑了一下,一面擦泪一面解释:
“听说万岁爷刚得太子那会儿,高兴的不得了,又是祭拜列祖列宗,又是带着面见群臣,还给立了太子之位,这等宠爱,也免不了被后来的孩子分了去。那我呢?这么多年不见,爹娘肯定也会有新孩子吧,我又是个女孩儿,他们对我的爱还剩多少呢?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傻姑娘。”艾公公温声宽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太子的亲娘没了,加之有贵妃在中间搅和,久而久之,万岁爷待他的感情自然就淡了。你就不同了,你亲娘在,也没有谁来搅和,他们怎可能不爱你呢?”
梦龄心里宽慰不少,轻轻点了点头,又歪过脑袋好奇地问:
“贵妃为什么搅和?”
“嘿!”艾公公弹她一个脑瓜崩,“当然是为了太子之位呀!”
仁寿宫,玉石榻上的太子尚未醒来,周太后坐在床头,轻抚孙子的额头,一脸的心疼担忧。
一帘之隔的外间,传来平安禀报的声音:
“韦公公晓得情况后,就自告奋勇去采那灵芝,不等殿下答应,自己就先下去了,没想到那古松颤颤巍巍,韦公公一害怕,脚下打了个滑,直接摔下山崖,殿下当场就吓晕了。”
周太后鼻子一酸,道:“唉,才十六岁的孩子,一个大活人打眼前儿摔下去,能不吓晕吗?”
只听外间的万贞儿轻叹一声,道:
“韦敬服侍妾也有十年了,一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惜了。”
紧接着,便传来朱见深语气怪责的声音:
“要、要不是他任性,韦敬、怎会跌下山崖?”
周太后听的火起,跳下床来,噔噔噔几步跑到门口,哗地扯开珠帘,张口便骂:
“怎么着?听这话茬儿,难不成跌下去的是我孙子就好了?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娘——”
朱见深刚要开口分辩,却被周太后抢话道:
“你们听得清清楚楚,是韦敬自己想抢功劳,你们在场也看得清清楚楚,没谁逼他下去。哦,他主动下去,摔下山崖,怎么还怪我孙子头上了?就算他忠心侍主,多给他家人点抚恤,厚葬追封,也就得了,还想怎么样?我孙子给他叩头谢罪才满意不成?”
她这嘴巴连珠炮似的,让人无法招架,朱见深反驳不得,气又憋得难受,一张脸涨的通红,这时万贞儿替他开口道:
“万岁不是这意思,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太子是一国储君,为了棵灵芝,就要攀崖而下,万一出点什么事,置国本何顾?万岁只是希望他谨记自己身份,顾及点儿家国大任。”
朱见深的一口气总是纾解,点头附和:
“太子心、心性不稳,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周太后又瞪眼过来,“不就是想采个灵芝讨亲爹欢心嘛,孝顺也有错啦?再者说了,你若平日里疼他爱他,他又何必为了个灵芝冒这么大风险?”
看着母亲护犊子的模样,想起幼时遭受的冷淡,朱见深心中竟对太子生出隐隐的嫉妒,极其不是滋味,一旁的万贞儿探过身,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柔声劝道:
“万岁,太子不顾安危,也是想求万岁恩准,给自己娘亲盖座奉慈殿,一片孝心罢了。”
她这不劝还好,一劝更是雪上加霜,瞬间令朱见深耳畔响起十年前太子那句话:
“我不要你这个爹!”
心中那点嫉妒登时化为冷意,他面上凉凉一笑,不再言语。
万贞儿最是懂他心思,瞥一眼下方的梁芳,梁芳心领神会,接茬儿说道:
“娘娘说得对,殿下一片孝心,韦敬一片忠心,谁都没错,错就错在那株灵芝太会挑地方,万寿山的树那么多,它别的树上不长,偏偏长在悬崖边,偏偏又让太子发现——实在是赶巧了。”
话未说完,便被周太后不悦打断:
“这有什么巧的?这后宫里阉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就你当上了太监,偏偏又让万岁瞧上留在身边?既然说是祥瑞,不该我孙子这么人品贵重的发现,难不成还该是你这等贱奴发现么?”
“太后,我——我——”
“我们娘俩儿说话,什么时候轮上你这刁奴阴阳怪气的插嘴?这宫里的规矩怎么败坏成这个样子?给我掌嘴!”
梁芳一脸无助的看向万贞儿。
万贞儿微微一笑:“太后发话了,甭管有错没错,你就领了罚,权当让太后消消气吧。”
“是,奴婢该死!”梁芳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万贞儿又道:“老话儿都说隔辈儿亲,太后疼孙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过于溺爱纵容,终归也对太子无益。”
“哈!”周太后白眼一翻,“溺爱纵容,这才哪到哪儿啊,有的人仗着自己男人护着,为非作歹,纵恶多端都没有事儿,我护着自己孙子又怎么啦?”
“妾愚钝,不知太后这句为非作歹,纵恶多端,说的是哪一个?”
“哼,谁心里有鬼谁清楚,人在做天在看,什么人使过什么坏,老天爷心里门儿清!一个都跑不了!咱们就等着看,下一个轮到谁吧!”
万贞儿脸上露出一丝讽笑,道:“妾当宫女的那些年,没少见识太后威风,平日里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罢了,既然老天爷心里都清楚,一个都跑不了,那也该分先来后到,从长到幼不是?”
“好啦!”
心烦意燥的朱见深啪地拍了下椅把,咳了一声,厉声打断她们:
“天、天家颜面,成、成何体统?”
周太后和万贞儿同时闭嘴,空气一片尴尬中,里间传来轻微的动静,平安扭头一看,喜道:
“殿下醒了!”
众人起身拥入里间,太子撑着手肘坐起来,周太后第一个赶到他身边,第一句话便问:
“乖孙子,还认得出奶奶不?”
太子哭笑不得:“奶奶哪里话,孙儿怎会认不出您呢?”
“奶奶是怕你这脑袋瓜被吓出毛病嘛。”周太后一脸关切,“可有哪儿不舒服?”
“孙儿无碍,只是可惜了韦公公的性命——”
太子说着,默默垂下眼帘,怔怔掉下泪珠:
“都怪孙儿,要不是孙儿发现那灵芝,韦公公也不会去采......”
朱见深剜了他一眼,冷着一张脸道:
“身为一国储君,你、你该知道自己背负的责任,为、为人出事,需得稳重为上,怎、怎可冲动行事?”
“是,孩儿知错。”太子忙换为跪姿,“还请爹爹责罚。”
周太后心疼不已,忍不住拍了一把朱见深:
“哎呀,看给孩子吓的,少说两句吧,这些道理,孩子心里都懂。”
朱见深颇为无语:“你、你方才还说他是个孩子,他懂什么,现、现在又什么都懂,那、那他到底是懂,还、还是不懂?”
周太后梗着脖子回:“时而懂,时而不懂,那半大小子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不行吗?这天底下,谁还不能有个疏忽了?”
太子赶紧劝架:“爹爹奶奶别吵了,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要怪要罚,孩儿绝无怨言!”
“罢了。”朱见深摆摆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旦夕祸福,韦敬是、是忠仆,便是遭此不测,也会庆幸,摔下去的不是你。”
太子露出感动的神色,喉头有些哽咽:
“那儿子得了空,就去送一送韦公公,愿他好走。”
净乐堂,静静停放着韦敬的棺木。
太子说话算话,赶在他火化之前来送,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到了棺木前:
“韦公公,有句话忘了和你说。”
指尖抚住棺木边缘,他望向躺在棺中的人,露出一抹复杂笑容:
“记得是真,失魂症却不假。”
棺中的人自然无法回应,他默了片刻,深邃明亮的瞳孔漫出浓浓的悲凉,声音又恨又伤:
“我忘了一切,却唯独记得我娘死的那一天,一桩一件,一点一滴,清晰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