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敬没了,万贞儿跟前儿还得有人近身服侍,普通宫人她信不过,便召回从前的心腹项嬷嬷,叹道:
“我知道你喜欢东苑的清闲日子,然我身边无人可用,只好召你回来,顶替韦敬。”
和韦敬的浮头滑脑不同,项嬷嬷目光平和,气质沉稳,轻轻摸着戴在腕间的佛珠,沉吟片刻,方不紧不慢地开口:
“多亏娘娘关照,奴婢才能苦尽甘来,如今娘娘需要,奴婢自当结草衔环,以报恩情。只是奴婢病了一场后,脑子愈发愚笨,怕是难为娘娘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万贞儿晓得她这些年来吃斋念佛,不愿再沾染是非,笑了一下:
“你只需照顾好我的日常起居,其他无需操心。”
项嬷嬷暗暗松了口气,含笑福了一福:
“娘娘体谅,奴婢感恩之至。”
“侍奉洗漱吧。”
“是。”
项嬷嬷当即安排宫女泡了一盆玫瑰水来,自己扶着万贞儿坐于梳妆镜前,正要为她摘下耳环,梁芳快步走进:
“娘娘!”
项嬷嬷瞅他一眼,不等万贞儿发话,便率着其他宫女一并退下。
待殿门一关上,梁芳便迫不及待诉说:
“查过了,去年泰山进献过三株赤灵芝,万岁爷自己留了株,剩下两株,一株赐给您,一株送给太后。今儿个山崖边那一株,多半是太子从太后那儿弄来的!什么失魂症,如今看,不过是麻痹大家的说辞,这十多年来,竟被他骗得死死的!哼,想不到会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被他冷不防的杀个回马枪,折了我干儿子一条性命!”
万贞儿坐于梳妆镜前,不疾不徐地摘下耳环,淡淡道:
“打姓纪的去世,他来谢恩那天,我就有这个直觉,你们还总觉得我多想。”
“还是娘娘有先见之明。”
梁芳到了她身后,轻手轻脚为她一一卸去发间钗簪:
“我们终究是认知浅薄,被太子糊弄了过去。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实在沉得住气,这些年来,您屡次试探,他竟没露过一次马脚,此等心机城府,想想就教人害怕。”
说到这里,梁芳指间顿住,眼神一狠:
“娘娘,不如趁他羽翼未丰,找个医官指认他失魂症是装的,捅到万岁跟前儿去,给他来个锥子剃头——连根拔!”
“想的倒简单。”万贞儿轻声一哂,“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苦苦蛰伏十年,你当他是吃素的?”
“呃......”
梁芳琢磨着她话中之意,万贞儿接着道:
“他献出那幅画为母亲请命时,连你们都深信他是真忘记了所有,才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万岁呢,身为太子亲爹,只会更坚信不疑!再加上这些年的伪装,凭一个医官的证词,就想扳倒他?痴人说梦!只怕根没拔掉,反让他借着太后的手,把火烧到你身上去!”
梁芳身子一哆嗦:“怪道他来那出,原来都是算好的!”
万贞儿淡淡一笑:“棋逢敌手争锋气,局势变幻步步佳,为了赢,他的每一步自然是谨慎谨慎再谨慎。”
回过神来的梁芳摘掉最后一根发簪,拿起案上的白玉雕花卉纹梳,轻轻为她梳起头发,不甘地问:
“那就这么算了?白折韦敬一条命?”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万贞儿优雅起身,步至紫檀雕花洗脸架前,双手掬一捧玫瑰水,轻洗脸庞。
梁芳知她既有此言,定是想到了后招,趁她以水扑面时,放下玉梳,端起一旁呈着面巾的托盘,候在她的身侧。
洗完了脸,万贞儿拈起面巾轻轻擦脸,悠悠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无妄之灾轮得着韦敬,自然也轮得着他,对吧?”
梁芳大喜,登时便按捺不住:
“好,好得很,娘娘,这事交给奴婢来办吧,奴婢定为你除去心头患,给干儿子报了此仇!”
万贞儿却不急着应他,撤下用完的面巾,眼睛在托盘与水盆之间扫了一圈,最后将面巾往水盆里一丢,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弄钱你在行,布局谋划——还是汪直更擅长,你就听他吩咐吧。”
“是。”梁芳不甘地应,“奴婢自当全力辅助汪公公。”
“汪直,这、这次出巡河南,你觉得哪个地方官表、表现最好呀?”
暖阁内,御案前,翻阅奏折的朱见深如是问。
汪直毫不犹豫地答:“秦紘第一。”
“哦?”朱见深放下奏折,饶有趣味的望向对面的汪直:“何出此言?”
汪直一脸坦然:“奴婢这一路出巡,送往迎来,讨好巴结者无数,唯有秦紘不卑不亢,清正廉明,因此,奴婢以为,河南的一众地方官,他为第一。”
朱见深乐了,将手中折子一合,抛给了汪直:
“瞧瞧。”
汪直一头雾水,待瞧清那折子上的署名,脸色微变:
“秦紘上的折子?”
朱见深轻挑眉梢:“他参你多、多带旗校,骚扰郡县。”
汪直啪地合上折子,跪倒在地:
“奴婢行事不周,愿领万岁责罚。”
朱见深哈哈一笑,指尖虚点了下他:
“你这性子,着实可爱。”
汪直听他话里没有责罚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仍不敢起身。
朱见深倒从龙椅中站起了身,负手踱步出来:
“世人总喜欢以、以黑白定论善恶,其、其实真正的纯黑纯白、至善至恶之人,有多少呢?”
“是啊。”汪直深以为然,“黑白的界限,善恶的边缘,哪有那么清晰啊,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黑白混杂在一起,活成了灰色。”
“朝臣们整、整日里参这个参那个,一个个嘴上正义凛然的,可、可他们自己就真的干净吗?哼,朕活几十年,早看明白了,于谦那、那样的圣人凤毛麟角,百年难出一个,剩下的都是俗人,存、存有私念在所难免,不过是轻重有别罢了。”
一抹讽笑漾在唇角,朱见深的目光落在跪地的年轻宦官身上:
“朕心里有数,不、不管他们参你多少折子,列下多少罪状,却、却从未有人说你贪墨受贿,中饱私囊,可见你私心不重。”
汪直唏嘘道:“奴婢年轻气盛,办起事来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暗地里不知树了多少仇敌,若非万岁圣明,只怕早被他们拉下马了。”
“年轻就、就该气盛,朕少年时也想这么肆意,无奈......”
朱见深眼神一黯,从这个年轻宦官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期许的自己,除了万贞儿,属在他面前讲的话最多,默了一下,抬起下颚微笑:
“总之,看你在外边冲冲杀杀,朕、朕也畅快。”
汪直由衷拜倒:“有万岁爷这样通透的主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
朱见深摆摆手:“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万岁。”
汪直站起身,朱见深又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
“你呀,就是心高气傲,若、若像别个那样勤送礼常登门,结党连群,那些个朝臣也、也不会抓着你不放。”
汪直沉吟片刻,道:“奴婢回来,倒有个礼送,却不是为结党。”
“哦?送谁?”
“太子殿下。”
“何故送他?”
汪直垂眸:“奴婢不敢欺瞒万岁,太子生母与奴婢同族,因此奴婢对他总存着一丝怜爱,盼他早日成材。”
“那你所送何物啊?”
汪直从怀里掏出一条珠串,双手呈上:
“佛珠手串。”
朱见深拿起那串佛珠,轻轻一嗅,一缕醇厚悠然的香味蹿入鼻间,沁人心脾绵延不绝,耳边传来汪直的话语:
“太子殿下十岁那年在东苑骑马,因为日头太烈,整个人从马背上晕倒摔落,给太后心疼的,此后就再没让他上过马背。可太子殿下一向上进,今年眼瞅着都十五了,如何肯就此罢休?奴婢听说他曾背着太后,悄悄去东苑学马,只是畏阳怕光,总是不顺。这回去河南,恰有一个官员献上此串,说是上好的沉香所制,闻之静气凝神,可驱散杂念,奴婢一时起了私心,就昧下了它,想着送与太子殿下,希望能在他学马之时,帮他抵挡日光的迫压。”
“嗯......”朱见深递回珠串,“你、你这私心也是好心,朕这当爹的,也盼他好。”
汪直双手接过:“万岁一片爱子之心,太子定不会辜负您所望。”
朱见深笑了一下,望向窗外春光:
“今年春猎,带、带上他,让他好好练练马吧。”
旌旗飘飘,车轮辘辘。
皇家车队气势如龙,搅起滚滚尘烟,由远及近,徐徐盘踞于行宫门口。
值守在南海子的一众宫人恭敬跪于两侧相迎。
而梦龄这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末等宫女,只能跪在人群最后头,低着脑袋,不敢乱瞧,更不敢乱言。
耳旁只听窸窸窣窣的掀帘声,想是宫里的贵人在依次下轿,须臾,一个威严略有些磕绊的男声传来:
“平身。”
“谢万岁。”
前头的宦官女官呼啦啦起身,梦龄也忙跟着站起。
她头一次见这等大场面,不免有些兴奋,忍不住透过乌泱泱的人头望过去。
只见一群衣饰华贵的男男女女在宫人的簇拥下往行宫走去,其中三个人的模样与她记忆里的印象开始重叠。
最前边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肯定是皇帝,他恭敬搀着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妇人约莫是太后,而他的左后方,也就是他眼睛时不时扫过去的对象,那位同样五十多岁的妇人——她一眼认出,那是尚仪局内谈笑间风云变色,令她深刻铭记的万贵妃。
万贞儿牵着一名九岁的男孩有说有笑,瞧那男孩通身的派头,定是所收养的四皇子。
再往后瞧,便是太子了。
入目是那把水墨油纸伞。
其他的便看不到了。
执伞的是平安,于太子一侧贴身侍奉,恰好给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使得梦龄看不见他的脸,只隐约瞧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经过。
紧随其后的,是皇帝的众妃嫔,看着都面生,年轻脸孔居多,想是这十年里新纳的。
待他们全进了行宫,位列两侧的众宫人才放松下来,各自缓缓起身,梦龄耳边传来其他宫人的低声议论:
“啧啧,好些年没在南海子看到太后了,难不成是技痒了,来过过骑射的瘾?”
“什么啊,她是为了太子。”
“啊?”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不会骑射委实说不过去,今年只好硬着头皮来参加,太后放心不下,便也跟来了。”
“难怪贵妃娘娘也带了四殿下来,双方都存着心思呢。”
“今年的春猎,怕是不太平呦。”
“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咱们这些底下的,也只能谨小慎微处处当心了。”
说着话,宫人们各自有序散去。
梦龄到底是头一次迎驾,心中愈发谨慎,沈琼莲因容貌有损未在现场,她只能独个儿应对,好在差事简单,皇帝等人略略休憩,就要开始晚宴,除了各色菜品酒水,新采摘的时令水果是少不了的,身为值守南海子的一员,梦龄便负责对接此项。
她将精心挑选擦洗好的鲜果交给典苑女官,典苑女官仔细核查过后,再与司苑女官一起进殿摆放。
至于梦龄,她只需立在角门处,随时听候典苑女官的派遣,做些跑腿的杂活。
角门处人来人往,洒扫的、端盘的、督查的......梦龄谨守本分,不多看不多说,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待在岗位上,约莫傍晚时分,远处高声通传:
“太后、太子殿下到——”
太子陪同着周太后缓步走来,夜晚的他并不需要打伞,但角门处下人太多,熙熙攘攘的人头挡住了梦龄的视线,依旧没能看到太子的脸。
眼瞧着人转往这边来,她不敢明晃晃盯着主子看,随着其他宫人一齐退到两侧,低下脑袋垂手而立。
随着脚步声近,华服锦靴从余光中经过,约莫离得远了,梦龄刚要抬起头,忽地,中心那位停住脚步,耳畔传来周太后的声音: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