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梦龄一路哼着歌,雀跃着回到官室,还未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浓的炒栗子香,扒拉着门框探头一看,果见院内石桌上摊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里面装满了糖炒栗子,糖炒栗子的旁边,还放着几盒美味点心。
晓羽的眼睛扫到哪儿,艾公公的手就摸到哪儿,不等她开口,便已先递过来,可谓极尽周到。
梦龄满脸带笑,探着小脑袋打招呼:
“艾公公,晓羽姑姑。”
艾公公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晓羽兴奋地招手:
“梦龄,快来。”
“嗯!”
梦龄抬脚迈进院子,来至桌前坐下,晓羽熟门熟路地把糕点盒推到她面前,梦龄也不见外,熟门熟路地拣起一块送到嘴里。
艾公公拿起一个栗子剥,笑道:
“隔老远就听见你唱歌,又学新曲儿啦。”
“嗯。”
梦龄把头点了点,咽下喉里那块糕点,道:
“沈姑姑那儿有好些书,这首便是我在上边新学的元曲儿。”
金黄油亮的板栗破壳而出,艾公公熟稔地将它放至晓羽面前的白釉瓷碟里,惋惜道:
“沈姑姑把你栽培得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如此多才多艺,却待在南海子,真是明珠蒙尘,可惜了呀。”
梦龄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可惜的。沈姑姑说,宫里那形势呀,荣华是草上露,富贵是瓦头霜,眨眼间说没就没,弄不好还得搭上性命,倒不如躲在南海子图个安稳。”
“这倒也是。”
艾公公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痴傻的晓羽,眼底划过一丝伤感:
“不过总躲着也不好,没个历练,哪天撞到事儿,容易折进去。”
“巧了,沈姑姑也是这么说的。”梦龄笑道,“今年春猎,她让我跟着迎驾。”
艾公公颔首,道:“宫里的主子不比南海子的大伙好相与,别看面上总是一团和气,背地里不知藏了多少暗箭,你可要处处当心,遇事躲着些,免得被牵连。”
梦龄搁下手中糕点,黛眉微蹙:
“我小时候在宫里待过,这些年也听姑姑讲了不少,对万岁和娘娘们,心里倒有些谱儿。唯独这太子殿下,却是一无所知,艾公公,你常和宫里的人打交道,可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子呀——”
清脆的栗子壳捏开,明亮的光线自枝叶间射下,于桌面映出斑驳陆离的影子,艾公公顺着它抬起双眸,望向浩瀚无边的天际,幽幽道:
“他畏阳。”
蔚蓝晴空犹如一面宽广的镜子,照着世间百态,阳光透过云层,洒向西苑万寿山,落于一把油纸伞上。
浓浓淡淡的水墨于伞面晕染开来,画的是汹涌奔袭的海浪,乍一看,那由浅灰渐变到深灰的一**海浪,好似一团团密集的阴云遮在头顶,不给上方阳光洒进的机会。
伞下是一张莹白的脸。
似冬日的雪,暗夜的月,清而冷,淡而静。
斜飞入鬓的剑眉暗藏着锐利,漆黑明亮的星眸蕴含着深邃,微微上翘的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整个人瞧起来温润如玉恭谦有礼,偏偏又觉神秘莫测,难以洞穿。
这便是成年后的太子了。
平安仔细为他撑着伞,两人一同静静等候着。
南海子,梦龄单手支着下巴,微微歪着脑袋,目中满是不解:
“现下是春天,又不是夏天,这点阳光太子也怕?”
艾公公轻轻一叹:“没办法,心疾所致,不能以常理论之。听说是他母亲去世的那天,日头太烈了,他又哭得太伤心,哭得整个人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儿,阳光一照他,他就不自在。因此,遇到大晴天,总得有人给他打个伞。”
“原来如此。”梦龄恍然,不免唏嘘:“小小年纪没了娘,怪可怜的,好在他是太子,还有爹疼。”
“好什么呀。”艾公公摇摇头,“刚被接出来那两年,算是被爹宠了一阵,可是很快,弟弟们一个接一个的出生——”
万寿山顶,一只五彩斑斓的风筝徐徐飘往空中。
雍容华贵的贵妃轻倚着栏杆,含笑望着放风筝的父子二人。
朱见深微微俯着身子,怀里圈着一名九岁男童,手把手的教他控线。
风筝越飞越高,宛如鸟儿自由飞翔,男童小脸上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这便是四皇子朱祐杬了。
朱见深满脸带笑,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浑然不觉自己另一个儿子——那位亲封的太子,立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收入眸底,默不作声的垂了下眼睫,不着痕迹的敛起那不可抑制的失落。
艾公公又是一叹:“尤其是四皇子被贵妃娘娘收养后,那点父爱被分得呀,挑水倒进筛子里,所剩无几了。”
梦龄无言,若有所思。
平安再也忍耐不住,向负责把守的韦敬道:
“韦公公,打未时起我们殿下就等在这里,现下都申时了,眼瞅着四殿下都学会了,这还怕被打扰吗?”
“呃——”
韦敬瞄了一眼那边,思忖着再找什么新借口时,亭中的万贞儿悠哉悠哉招了招手:
“韦敬,别让太子干等着,来亭子里坐。”
“是。”
韦敬忙让开身子,微微弯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请。”
太子不急也不躁,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拱了拱手:
“多谢。”
主仆二人拾阶而上,平安小声咕哝:
“奇了,贵妃今儿个倒好心。”
太子轻轻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进得亭中,平安收伞在外等候,太子拱手作揖,朝万贞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见过贵妃娘娘。”
那双深如枯井的眼珠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万贞儿忽然唏嘘地笑:
“时光如箭呐,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
太子一怔:“娘娘何故有此感慨?”
万贞儿偏开脸,目光锁住放风筝的朱祐杬,他按父亲教的那样,紧一紧丝线,风筝便离他近些,松一松丝线,风筝又飘远了些,一紧一松,一近一远,他觉得好玩极了,来回的试,一个没控制好,风筝落了地,他也不气恼,反而咯咯笑个不停。
现今九岁孩童的笑脸逐渐与当初五岁孩童的笑脸重叠,一抹复杂的神色自万贞儿眸底闪过,心念一动,换了副笑脸,抬手比划起来:
“那年,在宫后苑的澄瑞亭,你才这么大点,蹲在水盆前,一下又一下的戳鱼,笑得可满足了,还对我说,以后要拿我当朋友呢。”
说罢,不动声色的瞟向那个长大的少年。
太子一脸迷茫:“什么时候的事?我怎地一点都不记得了。”
亭外的韦敬笑着接话:“这都是您患上失魂症之前的事儿了,奴婢记得清楚,那鱼,还是奴婢抓的呢。”
太子一脸恍然:“原来如此。”
万贞儿移回目光,瞥见朱见深牵着朱祐杬的小手走来,笑着招呼:
“玩累了吧,来,洗洗手,吃点东西。”
两侧的宫女连忙捧着清水和巾帕进亭,太子亦起身行礼:“爹爹。”
朱见深点了下头,朱祐杬叫了声三哥,父子二人到铜盆前洗手。
那边厢韦敬瞅到干爹梁芳在后拎着风筝,赶紧快步迎过去,打他手里拿过来,低声道:
“干爹,儿子瞧贵妃娘娘对当年没收养成太子一事还挺介怀的,方才都与太子叙起旧了。”
“叙什么旧?”梁芳白他一眼,“贵妃娘娘那是试探。”
韦敬微一思索,回过味来:“嗨,她还怀疑太子的失魂症是装的呢。”
梁芳嗯了一声,两人一道站在亭下候着。
亭内朱见深洗完手,接过巾帕一面擦,一面问太子:
“你怎地来这儿了?”
“孩儿今儿早上新作了幅画,听闻爹爹与贵妃娘娘这些日常在此处赏景,便带了过来,想让爹爹品评品评。”
说罢,太子从平安手中取过一个卷轴,展开在朱见深面前。
画上是一个男人,他披着鹿皮钻进鹿群,悄悄挤出鹿乳,左上方题着一首诗:亲老思鹿乳,身挂褐毛皮;若不高声语,山中带箭归。
“鹿乳奉、奉亲。”朱见深微笑着讲出画中典故。
太子道:“周郯子品性至孝,为治双亲眼疾,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混入鹿群取乳,他的仁孝赢得了人心,我朝以孝治天下,儿子自当以他为楷模。”
“不错。”朱见深欣慰地拍拍儿子肩膀,“你、你长大了。”
太子正要再言,忽听万贞儿呵斥朱祐杬:
“诶,莫要贪吃!”
原来石桌上摆了各色糕点水果,可朱祐杬其他的不尝,只一个劲儿的吃枇杷,连着吞了三个后,去拿第四个时,万贞儿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拦住,一边拈帕为他擦去唇角果汁,一边劝道:
“枇杷性凉,不宜多食,否则伤及脾胃,有你受的。”
朱祐杬垂下眉眼,低低哦了一声,乖乖缩下小手。
万贞儿又瞟了眼太子,轻轻推了下朱祐杬的小脑袋:
“母亲也是为你好,吃食上不当心,不定什么时候就归了西,太子生母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当年要不是错食了清蒸鲶鱼和红枣莲子汤,怎会抛下太子撒手而去?”
话音方落,便听太子咦了一声,透着些许质疑。
万贞儿抬眸。
朱见深的目光射来。
太子忙道:“儿子分明记得,娘娘先前说的是红枣薏米汤,因此心生疑惑。”
万贞儿一怔,继而笑道:“果然是年纪大了,愈发健忘起来,到底是莲子还是薏米,我也记不住,总归是红枣与鲶鱼相克,不能一起进食。”
朱见深收回目光,继续赏画。
亭下的韦敬看在眼里,小声向梁芳嘀咕:
“这么多年了,太子要是装的,怎可能一点马脚不露?依儿子看,他委实是忘了,娘娘说什么,他就记什么,到底是什么汤,根本不晓得。”
梁芳颔首附议:“是啊,可娘娘一向谨慎,心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眠,自然要时时提防着。”
亭内的朱祐杬寻思寻思,把果盘往外推了推:
“那杬儿以后再不乱吃东西了,三哥,你也别乱吃啊。”
太子不应,只低垂着眼眸,轻声叹息。
朱见深搁下手中画卷。
万贞儿淡淡道:“怪我提及旧事,惹得太子思及娘亲,伤心了。”
太子摇摇头:“与娘娘无关,是儿子想起昨晚梦里娘亲的话,心中不是滋味。”
“什么话?”万贞儿与朱见深异口同声的问。
再抬起眉眼时,漆亮如星的瞳孔汪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太子声音微微哽咽:
“娘亲质问儿子,她生我养我,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何以有脸面做这大明的太子?”
朱见深眉心微锁。
万贞儿心思暗转。
唯有朱祐杬仰着小脸,不明所以然。
“有道是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儿子醒来之后,便作了这幅鹿乳奉亲图献与爹爹——”
太子缓缓转过脸,望向父亲手中的画卷,扑通一声跪下:
“还请爹爹允准,让儿子在白云观为娘亲盖一座奉慈殿,时时前去祭拜,没准儿上天被儿子诚心感动,一个显灵,就会把记忆还给儿子了。”
万贞儿勾了下唇角。
亭外的韦敬幸灾乐祸,低声道:
“老虎屁股上拔毛,万岁爷能允他才怪!”
“是啊。”梁芳冷笑,“让他想起来,父子岂不再生嫌隙?不过这样也好,万岁爷心有顾忌,他的太子之位就不稳咯。”
果然,朱见深唰地收起画卷,扔到一旁的石桌上,背过身去:
“此举劳民伤、伤财,你既有孝心,不、不如在钦安殿里做场法事,也算有、有个交待。”
太子垂首不语,看不清脸上表情,须臾,缓缓站起身,平静地应了一声:
“是。”
朱见深微微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尴尬之际,万贞儿笑望着画卷解围:
“啧啧,太子的画工真不错,杬儿,你的丹青可是你爹爹亲自教的,更要勤于练习才是。”
朱祐杬常年在万贞儿的教导下学得乖觉,当即昂起小脑袋:
“是!母亲常说爹爹丹青妙手,儿子要向爹爹看齐!”
朱见深脸色缓和不少,眸中浮起慈爱之情,不由自主坐到四儿子身边,搂住他的肩膀,笑着捏捏他的小脸:
“好孩子,朕、朕记得清楚,你学会的第一个字,就、就是爹。”
精心绘制的画卷孤零零躺在那里,隔着一张石桌,那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侧孤身一人暮气沉沉,沮丧转身之际,啪地碰倒了石桌上的茶盏,茶水登时洒出,湿了那幅鹿乳奉亲图。
一家三口的对话立时被打断,齐齐朝他望来。
太子一惊,急忙捏袖来擦,可越擦,墨汁晕染得越模糊,渐渐遮掉画卷的原本模样。
梁芳和韦敬幸灾乐祸的对视一眼,迈步上亭,把他拉到一边:
“殿下,奴婢来收拾吧,您袖口都弄脏了。”
太子尴尬退后,脸现歉疚:
“儿子扰了爹爹和娘娘清净,实是不该。”
朱见深微微叹了口气,摆手道:
“回去吧,以、以后多专心功课,少、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太子眸光一黯,低低应了声是,落寞退出亭子,平安早已撑开了伞,扶着他拾步下阶,身后传来梁芳恭维的声音:
“要说好学,奴婢就服四殿下,小小年纪,字练得那叫一个端正,便是拿到外面去,也不比那些童生秀才差多少。”
朱见深含笑望向万贞儿:“都、都是你教得好,让朕想想,赏你什么呢?”
万贞儿扫向那幅面目全非的鹿乳奉亲图,淡淡笑道:
“妾倒没什么缺的,只想在青州府建座家庙,以尽孝心。”
朱见深想也不想道:“贞、贞儿姐姐的家庙自然要建得风风光光,朕这、这就差人去办。”
轻巧痛快的话语随风飘入太子耳中,不由得身子又晃了一晃。
平安赶忙扶稳了他,低声忿忿:
“您这儿一座殿就劳民伤财,她那儿一座庙还要风风光光,万岁爷好生偏心!”
太子默不作声,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仓惶背影落进万贞儿眼底,不禁勾起唇边浅浅笑意,心满意足地拣起盘中板栗,悠哉悠哉剥起来,剥好一颗,才送到朱见深唇边,忽听朱祐杬喊:
“咦,三哥要干嘛?”
众人抬头望去。
太子不知何时来至山崖边,似是要往下跳,平安伸臂拦住,容色焦急。
朱见深当场垮下脸。
梁芳惊呼一声:“哟,太子殿下这是想不开要寻短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