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虚年睡的很沉很沉,梦里,竟隐约窥见父尊和兄尊的身影。
在那梦海里,父尊在背后轻轻推着他们,他与兄尊并排坐在海侧的秋千上,兄尊抿着嘴,不笑,虚年却笑的很开心。
“哥哥,你怎么不笑啊?”虚年问鹰州。
少年鹰洲伸手,摸弟弟的头,说:“哥哥开心不起来。”
后面的父尊听了,哈哈大笑道:“鹰洲啊,你成日地闷在房里不与人打交道,那怎么成,给父尊笑一笑!”
鹰洲勉强扯出一个笑,见虚年松手,怕他摔了,便立刻将小弟揽在怀里,轻声说:
“小年笑这样开心,我便知足了。”
那梦太真,虚年清清楚楚看到哥哥的脸——自打虚年记事,鹰洲一直是那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后来虚年明白,他们兄弟间,只能活一个。
那也是虚年第一次知晓——每个人,天命不同,有的人,没得选择。
他拼了命地逃了自己的命,却终有一天,仍要被那天命的大手扼着咽喉拽回去。
而眼前那手,却是东里云人的。
虚年醒过来,只觉得痛。
蝉鸣声,人声,风声,他耳朵痛;
芒刺在目,他眼前迷蒙,似有针扎;
周身围了滚烫的链,他手脚四肢被禁锢,那触链之处,火烧火燎;
他缓缓清醒,逐渐看清了自己在个什么地方——
巨大的圆形祭坛之上,血画的法阵已然完工,祭坛周围,是一圈圈大钦铁骑,长矛在握,剑柄加身,后有弓箭手,前有战马驹,不是御林军,又是什么。
那军队中,一把龙椅突起,华盖下,龙椅上,众兵簇拥间坐着的,正是当今圣上!
虚年体内灵力停调,此刻头顶有如雷压——他意识到自己被绑在十字石柱上,浑身铁链缠绕,那是血阵内施了咒的铁链,直直勒进他的血肉里,地上零星滴着他渗出的血,如同云上绽着的彼岸花。
这里正是临安蒙华寺,而这血阵,早在朝廷下江南时,便画了一半了。
虚年丝毫不在意这些。
他头吃力地抬起,痴痴地、缓慢地左看右看,嘴里沙哑呢喃出四个字:
“云人在哪……”
重兵镇守,虚年醒来后,祭坛上一片肃杀的静。
他看不清赫连刹的表情,只知道,他们之间隔了许多人,知道赫连刹此刻重甲在身,全然戒备。
赫连刹的身边,侧身立着个臃肿矮小的女人,她此时此刻身着玄色长袍,背后并没有那东瀛和服后的鼓包。
她正是幸子,亦是当朝大巫师。
在这悲怆的寂静里,虚年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虚年用尽力气想要回头,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只好静静等那人走到自己面前来。
那脚步声,是云人的。
东里云人缓缓绕过来,此时此刻身着一件虚年从未见过的玄色披风,披风厚重,上面绣着龙形暗纹——他束着发,上身只有这么一件披风,露出雪白的后颈。
以及后颈上,那块暗紫色的龙形胎记。
要如何形容那一场会面?
云人站在虚年的前方,身子被全然遮进披风里,而面前的龙族少年,正被那巫链捆在这诛龙坛上,却只是睁着那双纯粹幽黑的眼,紧紧盯着自己。
那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恨,只有赤|裸裸的渴望。
即便他龙身被困,即便千军镇守、巫阵压身,即便云人袍下手中赫然握着十四玉诛龙刀!——虚年却仍用那样一副渴求的、眷恋的表情望着他,像从前千百次望他那样。
他们对望,虚年一言不发,甚至无半分反抗。
“虚年,”云人垂下眼,嗓音洪亮,“我乃——东里一脉屠龙手,今日,送你上路。”
一字一顿,字字冰冷,字字诛心。
云人身后,赫连刹的声音回荡着响起:
“人世间十几年天灾**不断,皆是因为这条龙。屠龙手,大钦的子民水深火热,你动作可要快上加快。”
虚年,正是那“灾星”。
龙族乃神脉,若非天选之人,则无法屠神——
《大钦秘录》记载,大钦开国元年,因战争生灵涂炭惹天怒,人魔结界大开,天界众仙下凡救大钦百姓,其中一上仙舍命重封结界,人界却仍混进一只龙。
那龙化成少年游荡人间,因其至阳之魂搅动,人间阴阳失衡,海水倒灌,生灵涂炭,而第二年,旧东南盐商东里族诞下一男婴,后颈带龙形胎记,口含翠玉,当朝大巫师日夜请仙,终得仙指——天悯人间,赐一脉屠龙手,唯有杀龙,可平天灾!
当年,十三岁的东里殷修将镶玉刀刺入龙族心脏,那小龙魂飞魄散,此后人间百年太平,东里殷修成千古豪雄,万民敬仰。赫连皇族起初大肆赞颂,封东里殷修为将军、赐高京宅院,后来不知怎的又将此事掩藏起来,只有赫连、东里族及历任南北巫师知此事,未雨绸缪,以备后患。
千年前的屠龙阵暗中流传下来,而东里一脉已诞生十三任含玉而生的屠龙手——十三颗玉代代镶于屠龙宝刀上,而他东里云人,正是第十四代屠龙手,东里族唯一正脉,也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够杀虚年的人。
这一次,也是大钦开国以来的第二次屠龙。
“你已无力反抗,便不要挣扎了,”云人双目空洞,字字趋于细弱,“虚年,虚年,从你踏入东里府那一刻,便是局,而引你对我依赖,你的龙心才不会对它设防——”
黑袍露缝,十四玉的屠龙刀银光铮然,正紧握于云人白皙的手上。
云人不曾听赫连刹催促,只是一定要一句句把话讲明白:“龙心最硬,难保我不会失败。东里府阴冷,正是因暗咒环绕,我夜夜去姑丈处,不过是将从你身上吸来的灵力抽出,而你,你在我房中侍候,竟是毫无保留,连我用咒抽了你的灵力,你都浑然不觉!”
虚年静静看着他,在浑身剧烈的阵痛中,听他把话讲完。
“你可知千年前的东里殷修,是如何屠龙的?”云人凑近,“正是那龙倾心于他,自己送上了他的刀口。”
虚年看不见云人表情,只是垂着头,良久,低沉笑道:
“场面话讲完了么,云人。”
云人浑身抖了一下,双眸已冷到极致——可他那苦苦支撑的冰,要碎了。
本阴沉的天空雷声轰鸣,震的龙座上的赫连刹一抖。只见他站起来,吼道:
“东里云人,说够了没有!就地屠龙,还不趁早!朕要取他的龙丹!”
传闻布衣食龙内丹会暴毙而死,而天子食龙丹,则会长生不老,甚至飞升成仙!
云人双目赤红,手却抖了起来,他在和虚年说话,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假的,都是假的,皇帝骗你,幸子骗你,我也骗你……”
“我只问你一句,”虚年语气极为平静,“东里云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答我。”
“……”
虚年抬头,望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带血的笑:
“我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也早猜道凡间容不下的人是我,”虚年的嘴角渗血,眼睛却很亮,“我只想问,你心悦我,是真的么?”
这一刻,云人眼前天崩地裂,他眼里那欲碎的冰,如烈火焚烧,瞬化成柔情的水——
往事浮现,那初见时卑躬屈膝的少年,那少年手中片片苦涩的樱花,那双每到夜里就满是隐忍的眼睛,那七夕谷里如幻梦般的一箭光阴,海浪一般将云人鞭打至溃不成军。
东里云人的泪水喷涌而出,他缓缓地,小声地对着虚年道: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我爱你,是真的。”
而后,在千军注视下,轻吻虚年的唇。
——虚年不知道,凡人但凡吸了神族之精气,便会产生“魂缠”,凡人的魂会勾连至神魂,成为神魂的依附。也就是说,一旦云人与虚年**,凡身吞了龙精,那么神灭,则人亡——虚年死,云人也会死。
虚年目光流转,今生已然餍足。他舔舔唇,正要开口说些温柔的遗言,又蓦地听云人道:
“兄长在高京,替我护好他。”
下一刻,云人双手握紧那十四玉屠龙刀,刀起,刀落——
他将屠龙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虚年被飞溅的血迷了眼,远处赫连刹龙颜大怒——
“东里云人,你在做什么?!”
云人自始至终看着虚年眼睛,他自戕,血不受控地自胸口、喉口喷出,他想要说话……他话还没有说完!
——可他也知道,他想与虚年说的话,一生也说不完。
来生,来生总会说完的。
小年……
他嘴巴一开一合,跪下去,在赫连刹冲上祭坛前,倒在了虚年的靴下。
云之子被捧时名满京城,比天还要高,落时竟同一片樱花瓣,轻飘飘地就掉了下来,手落在虚年脚背的铁链上,微微颤了颤,指尖终归冷寂。
就那样沉默了几弹指。
而后,天落骤雨,虚年脚下的血迹被冲淡。
诛龙坛上的龙在此刻抬眼,眼瞳全黑,而他面颊上——
“啊——”赫连刹大惊,在龙座上扑腾,大太监大喊“护驾”,下一刻,龙座前铸起铜墙铁壁,而透着那排盾间的缝隙,赫连刹还是看见了虚年的脸!
雷霆呼啸间,抬起头的少年脸上淌着两行血——
骤雨并不淋虚年,而他脸上那两串鲜红的血泪却让幸子慌了神,她扯起了嗓子,神神叨叨喊:“不好,不好,龙降血泪,定要命偿!”
赫连刹听见了,连滚带爬,冒着暴雨就拨开人群跑——他能登上帝位全仰仗虚年,而他哪里有心呢!过河拆桥,三年策计,却不料棋差一招!
这局中唯一不可挽回的变数,便是屠龙手爱上龙!
他跑着跑着,被一阵惊雷险些震晕,而后便听到了铁链碎裂之声,紧接着是铠甲碎裂之声,三千御林军,铁甲尽裂!
忽然,赫连刹改了主意,迂回而行,竟径直往回跑——
他知道,若虚年要罚他,是连指头都不用动的,他跑不掉的!
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哪一刻不忌惮虚年,登基后,他怕的要死——为什么当年不再和虚年同房,还不是他扼着自己咽喉的时候,自己的命在他掌中,脆如稻草!
这天下,从来就只容得下一条龙,而那条龙,从不是天子。
——云人死在虚年面前。
龙生来无流泪,苦到极致,才流血泪。
血泪,一生不过只有一次。
那泪却止不住地滴在云人脸颊——他的脸似樱瓣,那血似花蕊,点点簌簌。
云人眼留着极细的缝,口也微微张着,妖冶的红染了他的纯白,他不再动,却依旧那样美,美到让人想要随他而去。
虚年将他捧入怀中,附身轻吻他额头,而后缓缓抓起地上屠龙刀——
他将刀剜入自己小腹,刀刃自腹里旋转,左右探着,终于在血肉模糊中挑出颗指甲大小的金丹……
那便是虚年的龙丹。
世间唯有仙、魔、神族化有内丹,内丹离体,也只有神脉能暂时不死,而剖丹之苦,堪比酷刑。虚年颤抖着,将龙丹放入云人口中,随后,蓬勃的灵力汇聚于虚年指尖——
云人的残魂被龙丹吸满,虚年将龙丹自他口中取出,又放回自己小腹,血肉肉眼可见地愈合。
在周遭围着的残盾间,忽然蹭出来个**白花花的小东西。
虚年抬起漆黑的眼,看见彦和迈着小短腿过来,伸出彤红的小舌,轻轻地舔舐云人的手。
它小心翼翼地“喵”了两声,可那如玉节般的手,却再也不会轻抚它的小脑袋了。
东里云人对谁都冷,要么面冷,要么心冷,要么都冷。
唯独对着彦和,却付了毕生温柔,永远将它抱在怀里;这天下也只有彦和,从诞辰起,便承了云之子的恩惠。
它离不开那一双手,此时此刻乖乖地垂下脑袋,伏在云人手背上,闭上眼。
——后来,没人知道那小猫为什么会忽然咽气,有人说是被龙威压迫而死,有人说它是自杀。
猫是如何自杀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也没有人知道,天子为何会折返,跪在龙的面前。
赫连刹的头磕出了血,他嘴里胡乱地说着一些话,他求虚年,放过大钦百姓,放过他的妻儿。
他没求虚年放过他。虚年也的确如他所愿。
虚年只是看了他一眼,听了他的临终之言,而后,赫连刹就地暴毙,的确没让虚年动一根手指。
人么。
虚年抱着云人和彦和的尸体,带着因屠龙手死而归身的十成灵力,御风而飞。
他朝着人魔结界奔去——
他其实放过了所有人,只杀了皇帝一人。
因这儿是云人的故乡,也是他年少幻想中的温柔乡。
在人间这一段,于虚年漫长的一生而言很短,却是血泪所洒,穷生所追,是别无选择之路,迷途极乐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