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人抱着猫缩在东里将军的房内,碎发散在眼前,被东里将军的大手抚去。
一双美的惊心动魄眼露出来,衬着苍白的面容、散乱的发,此刻云人,形同鬼幽。
东里将军缓缓将手中药碗往云人口边送去,五石散被云人小口小口地吞下,呛住一口,云人便撒开彦和,捂了半张脸咳嗽起来。
咳毕,云人抬起泛红的眼,扯扯嘴唇道:“我这身子已是废了,这出戏再不结束,我怕是撑不到那时。”
“……你也莫怪幸子用咒,”东里将军沉声道,“若最后棋差一招,东里一族便要覆灭。”
“东里族……”云人嗤笑,“不早已人去楼空了么?”
“胡说,”东里将军伸手摸云人的头,“待尘埃落定,你自会安享清福,东里族香火也会延绵不绝。”
云人自嘲地笑笑,不动声色将将军的手抬开,道:“打折我的腿,赐我根拐杖,到头来倒要我对这拐杖感激涕零。”
仰头,将那五石毒散一饮而尽。
——也罢,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么。
——人活着,究竟是什么东西?
虚年呆呆地站在安佑的房门口。
他房间极狭小,门也低矮,虚年只往那一站,便把月亮整个遮在门外,光透不进来。
房内,安佑细瘦的身子在半空轻轻摇晃,赤着的一双脚下,是歪倒的破板凳,板凳上停着只花飞蛾。
他平日里总粉扑扑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半寸红彤彤的舌头,悄悄地自嘴里露出来。
他眼睛闭的很紧,头发束起来,即便是死了,衣发也没有乱——他平常是很爱漂亮的。
而此刻吊着他脖子的,正是浸满了他此生最美好回忆的,那根没能送出去的红绳。
夜很长,长到虚年甚至觉得天不会再亮了。
从安佑房里出来,虚年缓过神,头顶已是电闪雷鸣——伸手,便接到了由天而落的第一捧雨。
这天气,倒真是随心所欲。
他在暴雨中笑了起来,却仍流不出一滴泪,面前那棵樱花树下,竟是他与小安佑的最后一面。
只是循着云人气味,虚年便偷摸到了东里将军房的侧室,开了门,便是更浓重的五石散气味。
只见云人袒胸露腹,兀自躺在地板中间,面色潮|红,细喘微微,正是服了瘾药后的样子。
虚年蹲下来抱住他,满身寒气,惹得云人发出舒服的叹息,竟凑他更近了一些:
“小年。”
他被施了咒,与虚年相处的记忆被消的七七八八,眼见虚年过来,凭着本能,他却叫出他这个名字。
虚年将脸迈进他温柔的颈窝里,把他抱的那样紧,用此生最温柔的话道:
“云人,我带你走。”
“走去哪?”
“去我的家乡。”
云人迷蒙的眼透着茫然,他微微张着嘴,念着:“你我并不相熟,带我去你家作甚?”
虚年叹气,透着衣物,他探查云人内气紊乱,似有浊气环心,心道早该发觉云人不对劲,定是中了什么蛊邪。
“你我怎会不相熟?无妨,你不记得,我便一一讲与你听。”
临行前,云人带了两样东西,镶十四玉的匕首,和白猫彦和。
那匕首本为凶器,该交与仵作,却被幸子擦拭干净,完好摆回刀架上,倒像是附了圣旨一般尊贵。
云人拿刀那一瞬,虚年眼睛黯了下去,僵在原地许久,神情如丧家之犬。直到云人叫他,他才回神。
抱他跃上房梁,虚年低头,居高临下最后看了眼东里府。
四方的院子里,樱花树泛着幽绿,是居,更是局。
安佑的死捏断了虚年对这人界的最后一点念想,人弱,却恶,家乡难容他,人间更难容他,天地之大,竟只有地府是他归处。
走一步算一步,只能握着东里云人的手,一瞬便也好。
江南,临安,七夕谷。
自高京到江南,以虚年的脚力,一日便能到。
只是这一趟下来,虚年只觉灵力不支,竟跪在七夕谷树旁气喘,脸色苍白。
从前指甲缝一点的灵力,便够穿这南北三两趟,如今,竟已被耗到如此了么……
话灾盘被虚年狠狠扔入池中,激起硕大水花,云人听着那动静,只觉得头痛——他分明是来过这里,可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一概记不起来了。
“……云人,过来。”远处,夜色萤火中,虚年伸手引他。
东里云人看着面前虚年,只觉他俊美,在萤火映衬下,格外俊美。
——虚年的英俊太突出了,因他本就是异族,那异域的眉高目深,令与他擦肩之人皆过目不能忘,竟是妖孽一般,摄人心魄。他东里云人也是人,是被抑多年,比他人**更深重猛烈的年轻儿郎。
他生是一把刀,到了死,也是一把刀么?无情无欲,无自由,无人性——
凭什么!
凭什么就连自己记忆,都要被那一串串该死的咒抹去……
虚年眼看着云人捂住脑袋跪倒下去,口中痛苦呻|吟。周围流水潺潺,花草香浓,正同他们南巡时那夜无二,此情此景,正是为唤起他那被强压的记忆!
“你我皆是身不由己,”虚年在他面前缓缓跪下,扶住他腕,“我不知你离不开什么,但我会带你走,天地之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
云人头痛欲裂,伴着这七夕谷香,他怎能不忆起那些片段——冷泉里滚烫的那几个吻,分明是他午夜梦回湿了多少次被褥的罪魁!
两个人纠缠着吻在一处,虚年如恶犬般撕咬,竟须臾间将云人唇咬破,几个月来染上的欲,均在这一刻迸发,势同雪崩,再无可回头!
“你说的对,”云人此刻眸中已清明,“你我身不由己。我变不了这天,我唯独能掌管的,不过是我这条命!”
他猛地一个旋身,在虚年身上骑稳,低头仔仔细细看他每一寸面容,看不够一般,与他鼻尖相抵,那样近地看。
虚年早已被他撩的不成样子,此时此刻,脑海中再想不了其他,于是目光炯炯,望着他道:
“可以么?”
他一直虚握着他腰,此刻手终于紧了一分。
云人与他呼吸相缠,再开口,已是万劫不复。
“你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了。”
————
大汗淋漓,两魂相交,七夕谷畔,终养鸳鸯。
从此后,东里云人,再无权掌管自己生死。
牢笼便是他的天命,而他这夜,却是把他唯一的权,双手捧出,奉与爱人。
破晓时,云人已满了,无论哪个层面上。
他趴在虚年身上,眼皮半耷拉着,指尖都抬不起。
猫儿一整夜都很安静,此时此刻,正爬过来,用通红的舌尖舔舐云人的一只手背,它舔的那样小心温柔,是心疼主人。
“这猫有灵。”虚年一手揽着云人后背,另一手去逗彦和。
东里云人哪有那气力说话,只轻柔叹着气,被彦和舔的痒,也无法动弹。
动了,便牵扯着哪里都酸痛,何苦惹那震颤。
虚年轻轻抱着怀中他,脑中不禁想,若带他回魔界,不归宫魔尊殿那黑曜石圆榻墨纱间,也这样抱他,那当真此生无憾。
佳人在怀,夫复何求?
七夕谷,成了虚年和云人的暂居之所。
两个人但凡睁了眼,就痴缠起来,缠时话少,却是一刻不停,生怕被对方抢了先似的,每每缠到最后,到底还是虚年占上风。
云人便会与他生气,尤其事后,揍他也是有的,而一觉醒来,虚年又偷着买好了精致的江南糕点一颗颗摆在叶子上哄他开心,瞅着他那小狗一样巴结讨好,云人又心软,于是夜里又被他欺负。
“你我成日这样地荒废,”一日云人双脚浸着冷泉水,仰头看着天,“快要成了野人了。”
虚年与云人认识这么久,哪里享过这样温柔的待遇,别说是野人,说是快活似神仙也不为过。他枕在云人腿上,伸手玩云人的一只手——那玉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只有那么淡到难辨的粉色,其余的便都是清一色的白,如同他人一样的纯白。
“……云人,”虚年伸手遮了遮日头,“与你商量件事。”
云人冷冷道:“有的人疯起来如狼似虎六亲不认,怎的真要说事,倒这般客气?”
虚年咧咧嘴角,那玩世不恭的笑又挂在脸上,这几个月当着狗伺候公子,当真是憋坏了。
“那为夫便不与你商量了,你照做就好。”虚年说起了浪话。
云人的巴掌不轻不重拍了虚年两下,又被虚年拽住手,往自己脸上蹭。
这云之子到底是倾国倾城,如此仰视着看下巴,也美的不真实。也罢,这一切,不过都是朦胧不真切罢了,七夕谷,更像是场梦。
“什么事,说。”云人打断他发呆,催促他道。
虚年这才开了口:“我之前说,要带你回家乡,并非儿戏。”
“……你家乡是哪里?”
“说来话长,”虚年坐了起来,“我家啊,凶险的很。”
他说着,眼底却泛起微澜,儿时记忆此刻在他眸中流转,谈起故乡,那双眼竟也亮了起来。
“但景色是真的美。我们那边的天,白天是浓青色,傍晚是绛紫色,海呢,比大钦的蓝不知多少,白日看去,琉璃一般清透,”虚年抓着云人的一只手,掌温似都在涨高,“海里有半人半鱼尾的‘人鱼’,天上有插翅的‘翼者’,人也活得纯粹,表里如一,虽是弱肉强食,却是力量为尊,没有半点尔虞我诈……”
他越说越激动,竟揽了云人站起来:“我的家乡话也极其好听,和那唱调一般,讲起来比官话,比东瀛话都要温柔;我们回去,我在那地位也算是举足轻重,我便请最好的老师教你语言,请最好的厨子给你做饭,带你赏最美的花、观最恣意的舞,哪里都给你最好的……”
虚年停滞片刻,有些痴愣地抚上云人面颊:“你……哭什么?”
云人面上本洋溢着幸福的红晕,却在那红晕中,簇簇滚下了泪来,他任由虚年拭去自己的泪,而后反握了虚年的手,哽咽道:“小年,如若可以,我恨不能即刻和你走。”
他断断续续说道:“只是……东里族,并非我一人,我心系兄长,我若走,他该如何?”
虚年怔住——他只一心想带他回家乡,却不曾想,这儿,是云人的家乡。
“可……”虚年垂头,将云人抱入怀中,“你我真的有退路么……”
风轻扬起,云人在虚年怀中发抖,他自己知晓,是药瘾犯了。
于是又第无数次长叹道:“小年,我这身子早已烂了,本以为置身事外,到头来,我何尝不是身在其中,在劫难逃。”
虚年捧起他脸,边吻他边道:“那小年能缓你药瘾么?”
云人笑中掺了苦意,轻轻颔首,下一刻,便被虚年按在草地上,在更深一层的快意中,将那药瘾拼命压下。
却不知,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