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年不曾想,云人憋着憋着,终究什么都没说,却一下子昏了过去。
这是……气昏了?
但凡云人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虚年便只好怒气全消,只因实在顾不得别的。他一手掐着云人人中,一边又摇晃他。
思忖过后,虚年一拍大腿,想着云人这一整天生着病,光睡了,可有进一口饭!
摸了摸云人脉象后,他仓促着在怀中人额头亲了一口,给人塞回被里,马上起身去小厨房张罗饭,一打听,可不是都将小公子的饭食忘了么?虚年险些在厨房揍了人,又想着云人饿着,才敛了怒火,到院子里直踹樱花树。
这一踹不要紧,竟踹出了个人来——
只见安佑自树后钻了出来,正满脸泪痕,可怜巴巴瞅着虚年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虚年正在气头上,给人劈头盖脸一阵骂:“老子就挨一天的罚,你们别的院当差的就不知道顾着公子?!饿坏了他,你们有他妈几个脑袋够赔!”
安佑吓得直哆嗦,奴性使然,竟一膝盖跪了下去,“咯噔”一声,引了过路的婢子们一个劲往这边瞅,见他惹的人是谁,都唯恐避之不及地迈着小碎步跑了。
“……跪跪跪,就知道跪,”虚年气已消一半,伸手将人捞了起来,“你们这点吃人的规矩。”
安佑这才委屈地蹦出豆大眼泪:“你说着吃人,又要砍我的脑袋,可不是胡搅蛮缠么?”
“我还真斩了你不成?”虚年气笑,“别哭了,搞得像我欺负了你。”
“你还不够欺负我么,”安佑两手不住抹着眼睛,“睡了我那样久,说不要就不要,我成日地伤心,你有来管过我么?”
虚年一愣:“你一个爷们儿,又不是小倌儿,将来得娶妻生子,你情我愿地玩玩算了,难不成以后还指望着我?”
“你,你……”安佑被气的喘不上气,手胡乱地往自己衣裳里掏,好半天掏出了一团火红的绳,“那这物什,你拿去,我看了便想起从前来,太折磨。”
从前在床上,虚年总拿这捆红绳绑住安佑的手,安佑觉得颇有情趣,其实虚年是嫌他总抓他后背,烦。
虚年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自己留着玩吧,看不惯扔了。”
安佑僵在那里,再不好自讨没趣,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眼里只有云人公子!”说完,人便跑没影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丞相之子殷修早觊觎云人多日,好容易这一次来了东里府做客卿,又赶上云人生病,这探病便是顺理成章。
“昨个那龙虚年与你大公子动手,按府上规矩,是该罚多久?”午膳时分,殷修试探问脸上挂了彩的东里泰和。
泰和“嗤”了一声,道:“让幸子按家规处置,怕是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了。”
殷修眼睛贼亮起来。
如此,甚好。
借着午休名头,殷修暂与泰和分开,自己带着自家家仆,大摇大摆进了云人院子。
云人院看守见是殷修,直直放行,甚有要引路者,被殷修挥手打断。只见殷修皮笑肉不笑道:“本公子来探病之事,还是不要外传的好。”身后家奴马上给两个守卫塞了两把银子。
上次歌舞伎夜,便是这两个人轮值,也同样是被塞了银子,倒是没走漏一点风声。
这大钦国土,皇宫外,还没有哪个美人是他殷修睡不着的——管他什么良家妇女,清官贤士,但凡有几分姿色,便无论如何也要一同乐上一乐,好处嘛,枕边躺一躺,准是多多的。
唯独这“云之子”高不可攀,外头将他“不染烟火、不近人情”传的神乎其神,观其貌美,那些有的没的还管他作甚!如此绝代佳人,何苦正襟危坐,不懂享乐,苦了自己?
如此想着,殷修倒觉得自己是来解放东里云人的。
虚年端着云人平常惯吃的那几样饭,回到云人房中,迎面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副情景——
凌乱床榻之上,殷修的那东西赤条条支棱着,竟已脏兮兮碰上云人腿根……
若说上次,上上次,或初次,虚年的怒火都会因云人而停下。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手中碗筷落地那一瞬,一切已然一发不可收拾——小龙的怒火再不能被那冰凉的手掌平息,只见衣袂飘飞,刀起刀落,十四颗玉在幽暗房中泛起血光,再回神,龙眸散黑,刀下已是亡魂。
“哧嚓”两下,殷修咽喉已破,血溅匕尖!
云人被血气惊醒,只见眼前虚年半跪在地,低着头,殷修的尸体横在他膝前,他听云人动静,缓缓抬起脸,血点溅在左脸,一片猩红。他眸中乌黑未散全,此刻恰似地府阎王提刀索命!
而他手中攥着的十四玉匕首,正是摆在房里属云人的那一把……
恰在此时,幸子提着武士刀闯进云人房中,进门时用东瀛话念叨:“死局外人,造孽,造孽!”
入夜,宁龙殿内,赫连刹懒洋洋抽了口玉烟斗,挥挥手,打发靠在自己身上的妃子出去。
座下,苏英苏公公跪着把丞相嫡长子遇刺之事交代了个清楚明白,听罢,赫连刹皱了眉,手中烟斗狠狠一摔,却正落到苏英手上。
“惹事生非,”赫连刹龙颜大怒,“那灭灾星的阵可画好了?那南巫师是吃朝廷干饭的么!”
“回陛下,原定该是下月竣工,想必南巫也不会拖延。”
“哼,”赫连刹黑发散乱,朝身后随意一靠,“把那虚年给朕传过来,朕就在这儿等。”
“是,陛下。”苏英说罢迈着螳螂腿就疾走出殿,顶着夜色,命人将东里府那位速速请来。
东里府此时已暗封了府,除了那幸子派出的密探,无人可进出,府门紧闭,气溜进了府,都变得沉重凝滞。
云人房里血迹斑驳,他人已被将军唤走,只留虚年在云人院一角蹲着。
他闯了大祸,正想着,若赫连刹不保他,他被治了死罪,那次日天亮他便会绑了云人走——穷寇勿追,他已是被逼到绝路,任是谁拦在眼前,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却被幸子叫去,说皇上诏他进宫。
赫连刹的烟斗这次飞到了虚年胸口上,虚年没接,玉烟斗便碎了一地。
“大钦庶民七千万,你杀谁不行?偏要杀老相的嫡子?!”赫连刹站起身,手直指着虚年鼻尖。
虚年沉着脸,瞥了眼碎玉,却抬起头道:“他要强上了东里云人,家伙都掏出来了,我难道还在一旁观礼不成?”
又接一句:“那畜生,我恨不能杀他百回。”
赫连刹气的又将手边茶盏朝着虚年摔,这次虚年一把接住,道:“别砸了,怪吵的。”
儿时赫连刹若是气了,便是不住地砸东西,虚年就让苏英准备一间“怒室”,里面净放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任赫连刹砸。
那“怒室”如今还闲在宁龙殿北,从前赫连刹闹,虚年都是扛了人便去,如今他们面对着面,少年事倒是做不出来了。
正冷峙着,苏英却抹着额头进来跪了,对小皇帝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发了高烧,琅汀宫那说殿下气若游丝,怕是要不行了!”
赫连刹一怔,披紧了衣裳,便迈了大步走,吼道:“把太医全都传来!榭轩有半点差池,朕要整个太医院的脑袋!”
苏英扯嗓子:“摆驾琅汀宫——”
夜里露重,皇轿厚帐里,赫连刹自然地抓住虚年的手,面目苍白道:“殷修的死找个替罪羊便好,朕自当护你周全,下不为例。”
虚年听出了赫连刹弦外之音,冷笑抽出自己手,道:“你无需与我交换什么,榭轩的病,我自是会治。”
“你是榭轩义父,你怎样为人,我还不清楚么,”赫连刹蹙眉,又抓了虚年手摩挲,“方才我只气你冲动,今后我若惹你,你难不成一刀也将我剐了么?什么丞相将军,有哪个又能比你一根手指?”
说着,人又靠过来,细声细气地哄,然虚年对赫连刹能屈能伸装疯卖傻的性子一清二楚,哪里有心思听他废话,只心不在焉想着东里府的人,又溜缝担忧着小榭轩。
琅汀宫,虚年大摇大摆跟着赫连刹踏进门槛——外男入内苑本不合规矩,奈何规矩到了虚年这里,便不成方圆,皇帝纵着他久了,宫里人见了他倒也见怪不怪。
皇后戚氏着便衣守在太子榻边,太医在床周围颤颤巍巍跪了一圈。
见他们二人进来,戚氏立马梨花带雨道:“陛下,快瞅瞅我们可怜的儿吧,臣妾多年日夜礼佛,这是造了什么孽,竟让我儿受此疾苦……”
她是赫连刹发妻,十三岁入东宫,与虚年也是打小相识,知他是世外高人,见他如同见兄长,也无避讳。
“烧几时了?”赫连刹面色严肃,大步流星至床边,将三岁的独子抱入自己怀中。
赫连榭轩烧的小脸通红,碎发黏在侧脸上,双眼紧闭,唇色苍白,当真是形同垂死,惹人垂怜。
“晚膳后在院子里自己玩了会儿,便烧起来,本想着是风寒小疾,便不曾扰你,只是他一直昏着,药喝了便吐,到现在身上都这样烫,可怎么熬得住啊……”戚氏泪断了线似的,不忍再看榭轩。
“胡闹,太子有疾,岂有大小之分,”赫连刹心疼归心疼,对戚氏讲话倒也温柔,“药也喂不下去,烧也不退,养这群废物何用!都滚出去。虚年,你来。”
太医们低头跪在地上,一对胳膊皆抖的像筛糠,争先恐后地滚了。
正要伸手去碰榭轩,赫连刹却忽然面色一凝,道:“且慢。你兜里那阴邪之物,先丢了出去。”
虚年顿知他口中所指正是话灾盘,犹疑着“嗯”了声,然后将它交与苏公公手中。
那话灾盘果真是赫连刹口中的“阴邪之物”,离了它,竟觉灵力回复些许,身上也轻巧许多。
只将手覆在小榭轩额上,送些薄而弱的愈灵,榭轩便缓缓舒展了眉毛。
见他愈的这样快,虚年心中并不是滋味——怎的自己在云人发热时,不曾将那阴邪之物抛开,任他一人卧病榻?
榭轩很快醒了,睁眼便看到虚年的脸。他满脸是汗,露出个虚弱的笑容,道:
“义父,我是在地府么?你怎的也在这儿?”
下一刻他瞥到自己父母,才翻了白眼道:“看着不像是。”
在场皆被他逗笑,戚氏更是喜极而泣,轻轻捏了赫连刹怀中的榭轩的脸一把,道:“就和你义父好,小白眼狼。”
回宁龙殿路上,赫连刹连问灾星之事可有眉目,虚年只搪塞那话灾盘迟迟没有动静。
“如此,不是办法,”赫连刹摇摇头,“大钦上下天灾频仍,榭轩又忽然染疾,这灾星越逼越紧,是再留不得了。”
虚年沉吟片刻,蓦地道:“延宁。”
赫连刹听罢,神情微怔。若非有极重的事,虚年不会唤他表字。
昏黑的轿内,虚年一双眼看着赫连刹,竟比夜色更深一分。
“我可否见那‘大巫师’一面?”他缓缓开口。
他看不清赫连刹的表情,只知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大巫师百年来深藏于宫内,历来只卜天命、听皇命,也唯有天子可面见。”
轿里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虚年发出一声嗤笑:
“延宁,你可还记得你我第一面?“
那年赫连刹不过是一说话结巴的小孩,捧着一条龙化的小金蛇东躲西藏。
那年秋天,虚年恢复了功力,化回人形时躺在小太子旁边,赫连刹睁眼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饶命”,那也是虚年学来的第一句官话。
今时不同往日,赫连刹生在皇廷,怎会出泥不染?倒是魔族生来强大,骨子里天真烂漫,对这人间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虚年竟是过了多年才有所领悟。
“自然是记得,你是条小金蛇嘛,”赫连刹轻声回他,“盘在我手心,伤痕累累的,醒了也可乖了。”
虚年略过了他的这些形容,道:“那年也是赶上朝廷下江南,去蒙华寺祭拜。我依稀记得,你们在临安待了多日,那是何故?”
赫连刹眼睛转了转,道:“许是因西夷动乱,父皇在临安与内臣急议,耽搁了返程?”
“是了,”虚年轻笑,“你登基前,也是我助你平外乱前,西夷倒是平静了几年,可是因那头地裂,死伤惨重?”
赫连刹沉默片刻,道:“是。”
“如此看来,”虚年一拍大腿,“这天下不是天灾便是**,竟无一日太平!”
回到东里府,才知明日要去顶罪替死的,正是安佑。
密探早先虚年一步将此事说与幸子,幸子又来告知虚年,只说那安佑打小养在东里府,家中并无亲眷,只有一表舅在东里府马厩当差,又曾侍奉过云人,与公子感情甚是“深厚”,如此,见公子有难,自当拔刀相助。
虚年听了,却打断道:“不可是安佑。”
“怎么,”幸子抿抿嘴,“竟是床榻上睡出了感情么?”
虚年冷笑,道:“府上这么多杂役,非要选安佑,怎么,他得罪过你?”
“无论如何人已定了,你犯了错,难不成还你说了算?”幸子道,“人明早就拖走,已将他关在他房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有亲戚在府上挟着,他总不能翻什么水花,白白连累了旁人。”
虚年正要出声,却捏拳敛了话,只点点头。
管它天理王法,可管不到他头上来!怎的也是遁回魔界,多带个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