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困于失眠的夜里,每一刻的痛苦都和此刻别无二致。
虚年无论如何难以入睡,其原因还有怀里嗡鸣作响的话灾盘,它仿佛恶魔对虚年不断耳语——
云人是灾星,云人是灾星,云人是灾星。
虚年第无数次被它逼到崩溃,终于在暴躁地拉开柜门后,发觉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
闪电伴随着雷电轰鸣,房间内宛若刑场般可怖,而更可怖的是,云人的房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虚年来不及思索,赤着脚冲到大门,猛地拉开门后,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抹雪白的鬼影!
四四方方的庭院中心,樱花树下,站着的不是云人又是谁!
云人乌黑的长发伴随着暴雨凌乱飞舞,他的白衣在雨中显得及其明亮——他在做什么!
虚年的眼睛瞬间红了,他连喊都不曾喊一声,几乎是飞到云人眼前,将他抱起,雨中的云人宛若一根被折下来的冰枝,脆弱到几乎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将他抱到廊中,虚年气得已经说不出一个字,看云人眼睛,竟是空洞而绝望,只望那一眼,虚年心都碎了。
究竟何事,才让他恨不得含在嘴里疼爱的公子露出那样的表情?
云人半张着嘴,眼神迷蒙不太清醒,却又是醒着的——不是梦游,不是五石散,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跑了出来。
“风雨如此,你跑出来做什么!”虚年忍着自己声音不吓到他,却还是将他吓到颤了颤。
云人闭上眼,虚弱如浮萍,用冰凉的手握住虚年的一只胳膊,道:“你又何尝懂我。”
虚年看着怀中一碰便要碎的人,生平第一次明白何为心如刀绞。于是,狂风骤雨里,他终于将云人搂进怀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他流不出眼泪来。这世间有个规则,龙一旦流泪,那便是血泪,只有在临死时,龙的眼底才会流下猩红的龙血。
他竟在极度悲伤下,也流不出一滴泪水,他痛苦到浑身颤抖,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声音。
这无疑,痛上加痛。
溅来的雨点在虚年和云人身上打着,虚年抱着云人,话灾盘就硌在他们两个之间,此刻滚烫。
屋中,云人榻上。
虚年静驱掌心灵力,本是要祛云人体内湿寒,那灵力却混乱无序,在掌中迟迟不可汇聚。
虚年不解,又想或许正是自己起伏太盛,心思太沉,直接导致的灵力紊乱。
既灵力无法,他也只好内逼自己降□□温,搂紧云人滚烫身躯。
云人的眼在虚年胸口旁,幽黑偏深,定而不摇。
他知自己烧的滚烫,也是有意如此——他心已决,抬头,便是一双视死如归的眼:
“小年。”
他气息滚烫,轻轻地叫。
虚年将他再次入怀,只心疼到声颤气乱:“嗯,在这儿。”
“不是说……我如此喊,你便亲我么?”是云人道。
冰凉的吻在云人唇上无序地落下,他似很急,又似很怕,竟只浅尝,甚至不曾张口试探。
可病来如山倒,云人在刺激下又昏沉起来,垂着眼,眼前迷茫一片,竟像到了如梦如幻境。
再后来,虚年口中说什么,云人皆不曾听到,只想着那是梦里的话,便沉沉睡去。
云人梦中,黑云压城,皇令如鼎,抬头,皆是天命不可违。
血色中,他痛到失语,那痛由内到外,无处可逃。
眼前却只有一条路。
云人睁眼,那一刻深知,天命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于绝处不可逢生,却在生死外开出了朵花来。
眼前却并不见虚年,却见幸子嬷嬷屈膝坐在茶案旁呷茶。
“您怎么来了?虚年呢?”云人勉强抬起沉重身子,望向她的一双眼平淡无温。
纸窗外隐隐约约透光进来,天已大亮。
幸子嗓音自房中沉沉响起,说出的却不似平日里小鸡啄米似的软糯官话,反而一字一顿,字正腔圆:“他赤身抱你降热,却被你兄长撞见了。”
东里泰和?
“兄长来这儿做什么?”云人低头见自己衣衫齐整,晃神片刻。
幸子手中茶碗“咚”地按向桌面,不重不轻,须臾之后她方道:“你也知他是局外人,便不要再多沾染了。”
云人沉默,又听幸子道:
“倒是您,可记得大公子闯进来时情景?”
……
当时烧的似一团火,神志都不清了,哪里还记得发生什么,倒是记得刚从江南回来……
云人头一阵痛,心觉不对,他们是几时到的高京?昨日?还是前日?
方才虚年抱他?还发生了何事?自己站到廊下吹风淋雨,又所为何事?
——混乱记得廊上风雨灌耳,闹的人心烦乱,而那风雨声又和摇铃声混在一起,那摇铃声,又是何处的铃?
难不成是——
云人瞪大眼球,透过眼前垂着的凌乱的发,直望向幸子桌上倒放的彩绳金铃,那铃铛上斑驳有血痕,不是巫咒铃又是何物!
“你……”云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直指幸子眉心,“你竟做咒于我?!”
幸子伸手摸了把巫咒铃,冷道:“大公子清晨来寻你,见屋内情景,与虚年大打出手,廊上聚众,大家都长了眼,看的清清楚楚——你烧的迷迷瞪瞪,却护虚年如护幼子,不容许你兄长碰他一根手指,你能解释这是何故?!”
云人眼前似有物塌陷,脑内轰鸣作响,蓦地朝门外冲,可头内却像是在被钉铁钉,千锤万凿,而那该死的铃声又在身后响起!
他烧未退全,又被施咒,竟双腿一软,被硬生生痛到昏死过去,唯有白猫彦和迈着小短腿过来,轻轻舔舐自己脆弱如竹纸的主人。
虚年向来不把府上的罚放在眼里,他立在檐下头顶顶着水桶,一个姿势沉思了一整个白日。
清晨云人护他时模样,他此生不会忘——再见云人,他须要给他个交代。
遁回魔界,需有三样东西。
第一,时机。人魔结界年久失修,裂痕时有,裂快闭急,需有时机趁虚而入。
第二,魔身。人魔边界混乱无序,杂魔作乱,人气易显,虚年可掩云人气息。
第三,半条命。结界缝隙并非寻常魔族可钻,即便是龙脉虚年来时,也是褪了半条命过来的,初来乍到,肉身血肉模糊,骨头都是裂的,他愣是一个人在黄沙中躺了三天三夜,才恢复了个人样。
即便总觉近来心思重,灵力渐微,也常有怠意,他却无论如何要带他走——大钦容不下的灾星,却是他心头朱砂,掌中妙玉,他便是用十四条命,也要护他周全。
端着云人惯吃的药,虚年晚间回了云人房中。
东里泰和此次回府,是客请丞相之子殷修,虚年只听幸子说什么“不想闹的难看”,便被稀里糊涂放了回来,回来见云人睡在榻上,身上照旧趴着彦和。
只这次,小白猫见门开,竟自己跑来,咬紧了虚年裤腿,喉咙里发出娇滴滴的“呜呜”声。
“彦和?你主人饿到你了?”虚年说着,蹲下来将托盘放在地上,轻轻搡了搡背对着自己的云人。
云人侧着的耳朵泛着粉,墨发散乱地垂在肩膀上,身上盖的被比往日厚重。
轻搡,人不醒,虚年不自觉唇边露了笑,小心翼翼俯下身,在那耳廓上轻轻印下温柔沁骨的一吻。
却被人一把推开!
“?!!”虚年惊起,心道云人哪里曾用过如此大力气,这还是他?
之间眼前人双目圆瞪,气喘微微,额角有睡出的汗粘着几根发,倒是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云人……”虚年唤他名字,试探着向前探了探。
“云人也是你叫的,”云人冷笑一声,“当真是把你们当奴才的惯出了毛病。出去伺候!”
虚年又惊又气,却又猜自己是否是在云人梦中把人惹到了,于是伸了手再试探道:“那……公子能否告诉奴才,奴才哪里做错了?你让奴才出去伺候,出去伺候谁去啊?”
“跟我耍什么贫嘴,我见了你便窝火,”云人嗔怒,“出去!”
见是真气,虚年脸上笑容尽失。
房内的蜡烛燃的烈了些,虚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来,是要与你说件事,”虚年良久沉声道,“你可知,你是大钦的灾星?”
房外,雷声轰鸣,又是天降骤雨。
云人冷道:“我看你才是灾星。”
一阵强雷轰顶,云人被吓得一激灵,而此刻虚年也凑了过来,眸色渐深:
“你不对劲。你昨日病前还与我耳鬓厮磨,今日怎的就换了副面孔,”虚年用那一双幽深俊美的眼紧盯云人,似要将人钉在眼底一般,“你可是受人威胁?可是你姑丈?”
未等云人出声,虚年已怒的失了神志:
“我就该杀了他,昨日听了你的劝,你倒惧上那东瀛老登了。”
云人的头一阵钝痛,那巫咒铃声又在他脑内响起,他被激得怒火中烧,直吼道:
“贱奴,你若敢动我姑丈半分毫毛,我便杀了你!”
虚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唇,片刻过后,咬牙切齿抓住他肩膀,吼道:
“那老登当真是把你睡服帖了,你是被蛊住了么?!云人!”
眼前云人忽然不动了——只有东里云人自己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与脑内恶铃天人交战,那巫咒要他忘了虚年的好,要他清醒自持——而靠近虚年,却已成了这三个月来他的本能!
他头颅剧痛,眼泪已从眼角纠缠出来,贝齿紧紧嵌入下唇,颤抖的舌尖尝来一片锈味。
眼前的虚年,年轻,俊美,没一处不耀眼。
往事雪崩般呼啸而至,从他第一次跪在自己身前俯首称臣,到那一碗碗温热正好的汤药,到临安夜市他花灯下的眼眸,再到七夕谷冷泉里一个个滚烫的吻……
这自小如同炼狱般的鬼府,自打眼前这个少年来,便不再鬼气森森。
倒真的……像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