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年的脸皮向来很厚。
一般不会红的。
可回高京的路上,他只要看到云人,听到云人,想到云人,便会把脸红个通透。
虽然云人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可他夜夜辗转,都会想起云人对他的好——只是说,不赶他走,就已经好到极致了,世上没有比他再好的人了。
不知道是第几晚的路上,众人歇息之时,安佑跑到虚年马车旁,拽着虚年的手指,小声地问:“虚年,今晚可以来做么?”
虚年义正严词地拒绝了他,道:“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
就如赫连刹当年那般对着虚年说,不要再谈床笫之事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要我了?”安佑一双眼里充满了慌张,他眼睛里水光氤氲,紧紧拉着虚年,“我离不开你,虚年。”
虚年轻蹙眉,看着他,叹了口气,道:“那……我们不如好好做兄弟,我如今已无法和任何人做那事了。”
按他们人界的规矩和认识,心有所属又与他人共枕,便是不忠。
他那夜已决心做云人一声差遣的奴仆,惹云人厌烦之事,他便是死也不会再做。
睡在马车里的云人把外面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他默默地摸了把嘴上的伤口,轻轻笑了笑,笑出三分苦意。
到底是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废话,云人就那么冷了虚年一路,当没他这个人,一直冷到车队浩浩荡荡进了灏京。
想着又要回那死气沉沉的鬼宅子,虚年连着叹息了一整天,但又想想自己可与云人共处一室朝夕相处,又不知不觉兴奋了起来。
他不晓得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他明知天降异象,灾星现世,却仍想要陪着这灾星多走一段路。
回想着昨夜,见了赫连刹最后一面,小皇帝蹙着眉催虚年快些办事,快将那灾星押回朝中斩了,虚年只搪塞说话灾盘没有动静,实则心在滴血,早想了几百个对策。
——真到万不得已之时,找个山洞修炼一番功力,倒有可能回魔界,只是其路必定千难万阻,但他会带云人走。等回到魔界,隐姓埋名,若惹云人厌烦,一生只当他奴仆也未尝不可。
东里府里,又阴又冷。
虚年帮云人收拾着包袱里的杂物,却一直余光瞅着他,看他半躺在椅子上翘着腿,懒洋洋地翻着一本书看。
云人依旧不和虚年多说一句话,看着看着书就滚到了地面的软垫上,趴着看了一会儿,便缓缓合上眼睛睡着了。
看他薄衣下身形曲线,虚年发狠地给他扯了盖上去,几乎把他整个人给遮住。云人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仿佛那些虚年做过的事都与他无关了,就任凭自己毫无防备地那么躺着。
小彦和在云人身边绕来绕去,尾巴轻轻扫着他腰身,抬着脑袋盯着虚年看,可爱极了。
虚年叹气把它抱起来,摸着它柔顺的白毛,想着,要是你主人也像你这般温驯就好了。
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如此一算,自打灾星长大成人后,这大钦的好天气就很少了。
摸着猫躺在门外头的木地板上,侧脸望着四四方方下着雨的天,再看那樱花树——樱花已然落光了,只剩下干枯一棵树。
转眼,已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第一日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云人沾了樱花瓣的双脚。
那天也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是三月末的某一天,如今,大暑便要来了。
隐隐约约,听到屋里头传来咳嗽声。
虚年猛地爬起来扔掉猫,开门进屋,见云人正在内厅里捂着嘴巴咳嗽。
“公子,”虚年立刻倒了一杯温茶,跑到云人跟前去,“是不是着凉了?”
“热得很,”云人咳了几声便不咳了,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虚年,“去弄一桶凉水,我要沐浴。”
“开什么玩笑,”虚年不禁笑了,“你都咳嗽了,还洗冷水澡,不要命了。”
“要这命有何用,反正都要死的。”云人话尾冷冷的,如从前一般。
虚年深吸一口气,道:“……你还这样年少,别说这话。”
正说着,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就知是幸子来了。
“公子,大将军传您过去,您今日已经迟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云人的双眼蓦地暗了下去,他又露出那种很罕见的无助的表情,几乎是吃力地站了起来,答道:“幸子嬷嬷,我这就去,您叫姑丈再等一会儿吧。”
“您现在便出来吧,不必收拾了,大将军已等急啦。”
云人听闻,片刻都不敢再耽搁,还赤着脚,便匆匆忙忙朝门外小跑过去:“来啦。”
虚年观察云人这一系列动作,心中已知晓他如何不想去。可是,他既然是他的奴仆,又如何能阻止他?
“云人!”虚年趁云人开门出去前,忍不住低声喊了出来,“若需要我,喊我名字,我便过去。”
云人脚步顿了一下,竟匆匆点点头,开门走了。
那一瞬间的点头让虚年幸福了好久,他坐回原地想入非非,就等着云人回来,再与他多说上几句话,这一天便圆满了。
茶煎好了,水烧好了,天上星星都睡了,云人还没回来。
虚年躺在门外廊上,盯着漆黑一片的天空,那天上似乎浮现出了人的脸,于是天也变得好看了起来。
手指“哒,哒”地敲着木地板,心中像有一群热锅上的蚂蚁,又慌又急,全靠重复的小动作来减缓焦虑。
怎么还不回来?
虚年翻身,又翻身,和彦和玩了一会儿,估摸着屋中的茶该凉了,桶中的水也该凉透了。
然后,走廊里便响起了虚浮的脚步声。
虚年立刻弹起来,又扔掉猫,朝前大步走去,迎面便是云人。
正逢拐角,云人脸上表情还来不及收起来,已被一览无余——他眼皮半垂着,嘴唇苍白,眼睫毛上还挂着未擦拭的湿润,就和受了欺侮的小兔子一般。
“你……又去做了什么?”虚年从未见过云人如此无助之态,看着他这样子,自己心情更沉了一层。
云人扒拉开虚年伸上来的手,弱声道:“回屋。”
虚年忙跑去帮他开门——谁料,云人刚踏入房门中半步,却“咚”地跪了下去。他两只胳膊颤颤巍巍支着上半身,大喘着气,两滴汗从额头缓缓低落到木地板上。
虚年关上门,猛地将云人提了起来,就那么拖着,一把将他扔到蒲团上!
他摔在蒲团上面,蜷缩起身子,浑身发着抖,双手抱住自己双臂,头发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下一刻就要碎了一般。
“你可以告诉我了么?你为何日日去找他,又为何日日成这样?”虚年单膝跪下来,几乎是郑重地问他这个问题。
仿佛云人若不说实话,下一秒便要被人掐死一般。
云人拨开眼前碎发,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睛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晃啊晃,就那么晃到了虚年的眼前。
云人身上特有的香气将虚年环绕,虚年缓缓低头,与云人碰了碰鼻尖。
“嗯?告诉我吧。”虚年伸手,隔着衣料扶住云人腰身,云人并不反抗。
他非但不反抗,还摸住了虚年的手,吐出一段话:“我说了,你可不要后悔听。”
这对虚年来讲,哪里是讲话,而是彻头彻尾的撩拨,他无法用美妙来形容此刻感觉——他只是痛,是近在眼前,求而不得的痛。
“那天夜里你躺在草地上问我那算什么,”虚年轻喘着气,隔着衣物摸索着云人的腰身,此刻已是情迷意乱,“你呢?这又算什么?”
“你还要我与你生气么?”云人皱了眉,嘴角却露出浅笑,“两个月余,你却至今不知我为何生你的气。”
虚年大为不解,心跳快得已经感受不到频率,他与云人嘴唇距离似只能塞一张纸,他道:“如此看来,公子生气并不因为厌烦我。”
云人忽然伸上两只手,轻轻掐住虚年脖子,大拇指揉搓着他凸起的喉结,忽然转移了话题道:“还记得我脖子后面那块胎记么?那并不是什么普通胎记,这是东里一族一代一出现的‘巫之子’的标记,出生便有了。”
“‘巫之子’是什么?”
“巫之子啊……”云人蓦地往后退了退,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乏味,似乎在说着这世间最晦涩的文字,“只要是东里族一脉,与我交|欢之人,便能汲取功力,正是代代都有巫之子存在,东里一族才至今战功赫赫,屹立不倒。”
虚年的手渐渐冷了下去。
他怔愣地盯了云人半晌,嘴角歪着咧了咧,哑着问:“骗我的吧。”
云人沉静地摇摇头,眼睛一潭死水一般,道:“还要我说下去么?每夜我要去姑丈房里做什么?他本就是我的表亲,与我有着一层血缘……”
“住口,”虚年伸手,轻轻地抵住了云人一开一合的嘴巴,“住口。”
云人哪里听他的话,只是和平常一般冷笑着道:“你不是常人吧,会那样的轻功,又懂歪门邪道,你这样的奇才,来东里府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也是我的哪个远房表亲,想要与我同房汲取功力?”
虚年脑袋里一直嗡鸣着,他开始听不进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摇头,然后缓缓站起来。
那一刻,他的眼瞳再次变得全黑——
云人惊异地往后蹭了蹭身子,被吓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他良久才道:“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虚年摆摆手,再次蹲下,双手温柔地捋了捋云人的头发——他开口,声音瞬间空灵地回响在房间每一处:
“除了他,还有谁动过你?”
云人眼睛剧烈颤抖着,尽力摇摇头。
虚年点头,道:“知道了。我去杀了他,然后带你走。”
“不,”云人抓住虚年的一只手,“那是我们家族传统,护了东里一脉百年,你不要动他,我命令你。”
虚年也不管他拽着,就自顾自朝门口走去,那一瞬间,他的躯体发烫,云人竟被烫得弹开了手!
眼睁睁看着虚年已经走到门口,云人几乎跪着爬上前去,拽住虚年的衣角,喊道:“你若敢动姑丈一根手指,我即刻用那刀自刎!”
字字都虚浮,却字字都打在虚年心中最脆弱某处。
扭头,见那镶了十四颗玉的匕首明晃晃躺在那里。
虚年顿住了脚步。
“我并不怨你与谁交欢,那本是最快活之事,”他压着熊熊怒火,背对着云人道,“只是你每日归来,并无半分快活之意。”
云人死死抓着虚年,冷笑片刻,然后站起来,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和他一样逼我。”
空气静止片刻。
“……我只想你告诉我,你与他同房,是否痛苦,”虚年转身,与他昏暗中面对着面,“你们做人的,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最终不过顾虑那人道王法,可这些,是谁强加给你们的?你们可想过,你们小心翼翼灭的人欲,都是为了谁?”
云人抿嘴,半晌才回道,“你又何尝不是身在其中……”
这句话把虚年怼的无可奈何。他说的不能再对,若自己真毫无顾虑,又为何蛰伏这么久,至今不敢抬头看?
情意弥漫在空气中,二人轻舒几口气,刚才暴怒冲突已所剩无几。
终究还是虚年退了步,轻轻地问:“可有受伤?”
话又说到如此地步,二人之间倒像是已经赤诚相待,须臾间,什么都变了些。
云人低头,抿嘴笑道:“未曾。”
下一刻,虚年捧住他脸吻上去,唇舌间,是淡淡的五石散香——那五石散自云人口中进入虚年口中,自然早就有了瘾根,但凡种下,这辈子便无药可医了。
“小年,小年。”
梦呓似的,云人将自己在睡梦中喊了无数次的两个字不断喊出,与虚年交缠乱吻之时,还若即若离地轻轻推搡着他。
虚年眼中潮红,难抵御这汹涌如瀑的情潮,但又总觉得这并不真实,惊喜又太过于唐突——云人的变化太快,他却不晓得个中缘由。
所剩无几的理性逼迫着他喘息片刻问了句“为什么”。
云人听闻,蓦地松开了他,手背轻轻抹了把自己的嘴,然后裹紧了衣裳,扭身,给了虚年一个风情万种的侧脸,道:
“今夜不准再与我说话,也不要与我亲近,回你的柜子里待好。”
虚年已然因过度隐忍而浑身冒火,他被吸去一般,追赶上前,苦笑问:“公子既心知肚明你我心意,那又在怕什么?”
“……”云人那端沉默,背对着虚年,良久才用及其压抑的声音道,“虚年,我很乱,我真的,需要时间。”
他乱,他虚年又何尝不乱!简直是天下大乱,兵荒马乱……每日每夜的纠结和痛苦已让虚年一直不曾合眼,他多想抛下一切,抛下对生灵的怜悯、对皇帝的承诺,他多想就那样带着他远走高飞——
亦或者,虚年本就没什么大义,满心的儿女情长,只等云人的一句答复……而云人,却次次将他推开。
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走?凭着这一厢情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