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神脉,听天命调遣,自远古便掌管魔界。
龙脉力量守恒,均分于同代子嗣间,而龙族每一代的唯一一位掌权者,如若不弑兄弟姐妹、吸其功力入内丹,则即位魔尊后会因难承天命至阳之权,暴毙而亡。
而龙胎自古无独生之子,少为双生,多为四生,魔尊之位的争夺法则正是天定,永无休止。魔界万年皆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林,正是以龙族的规则为首。
当年,虚年亲眼见父尊与叔父决斗,于不归宫朝殿内,提了叔父首级——而父尊也同样重伤,成日卧在榻上,生死难卜。
尚年少的他,在父尊榻边蹲着,看着父尊渗着血的指甲,只是想着,他与兄尊绝不能互相残杀!
因此他逃,却不知他逃了天命,留着受罚的,竟是他的哥哥鹰洲。
他小,没有人告诉他,他们龙族兄弟残杀究竟何由;也正是因他无知潜逃,在父尊英年早逝后,天罚终降罪于魔界,鹰洲并未吸虚年功力,难承天权,即位三日后,暴毙于不归宫,死不瞑目——
而因鹰洲的死,他的力量尽数回到虚年内丹,在虚年看来,不过是三年前的一瞬魔力大增,却并不知道,那是用哥哥的死换的。
魔界三年前死了最后一条龙鹰洲,自此无神脉镇守,各族纷争混沌无序,魔界大□□分五裂,大魔当道,小魔夹缝生存。
如今的魔界,已然成了炼狱。
如今虚年轻而易举便将脆弱的结界撕了条缝,他抱着一人一猫,飞身进魔界,举目竟是一片混沌,头顶红日初升,天却是浓稠的紫。
虚年在半空停滞片刻,低头看自己的故乡。
荒郊横尸遍野,花草成片枯萎,空气中弥漫着腥臭。
这便是……他走后的魔界么?
“云人,我们到家了。”不归宫外,虚年在众魔注视下,缓缓走向那十人高的宫门。
魔界因龙子的归来吵闹了起来,不归宫外不过半日,便围满了魔族,他们其中一半都伤痕累累,能来的,还算是体面的城民了。
“魔尊大人!”
“魔尊回来了!”
“我们有救了……”
起初,冶都城民们只是聚在不归宫外,后来则声势浩大起来,哭嚎声不断,三年来群魔无首的苦化作哀嚎遍野,朝殿内,虚年正松了鲜血淋漓的手,手下正是那自称“魔尊”私自盘在尊椅上的蛇族长老,他的头咕噜噜地顺着阶滚下殿,殿内趁乱上位的大魔齐刷刷跪了一地,对着虚年俯首称臣。
“恭迎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威武!”
虚年抱着云人站在阶梯之上,俯瞰着地下那些形态各异的魔族头颅——一路走来,他已知晓魔界发生了什么,而这一切的翻天覆地,皆是因为他。
“白长老,”虚年出声,低哑嗓音回荡在殿,“上前来。”
背上背着龟壳的白钦天蹒跚着走上前来,踢开蛇魔稀巴烂的头,行了魔族礼,气喘吁吁道:“老臣恭迎魔尊大人归家。”
“带我去见阎王。”虚年道。
魔界与鬼界相连,唯有魔尊可入鬼界,而鬼门之匙一直由长生不老白钦天掌管,白钦天从生到死,听命于魔尊。
他颤颤巍巍地把钥匙交给虚年,虚年颔首,而后抱着死去的云人,大步跨入鬼界。
阎王自盘古开天来便存在,早已化为无形,成鬼界山河草木,镇守八方魂魄。
“魔尊,”阎王的苍老之声自鬼界浑黑的天空回荡,“三代未见,如今的魔尊,竟如此年少。”
是啊,虚年才不过十九岁。
虚年悬于鬼界虚空中,望着周围荡去的魂魄,毫无惧意,只是仰头对着阎王天道:
“大人,我怀中人死后的魂被我暂封进内丹,不知如何才好让人回来?”
阎王沉默半晌,道:
“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道。”
虚年手趋于冰凉,眸中渐渐全黑:“无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
神威伴声于鬼界回荡,众魂退散,鬼门旁瞬间只剩虚年一人。
他并不通鬼道,他只知道将云人魂魄留存,他暂不会下鬼界投胎转世——下一步,他不知道该如何走。
头顶阎王似轻笑一声,道:
“魔尊,说句公道话,你的命太苦。你年幼出逃,祸乱人间,动了凡心又痛失挚爱,归来后又成孤家寡人。天妒神脉,此话不假……”
虚年额头青筋暴凸,他咬牙,眼瞳漆黑一片,手却轻飘飘举着,生怕捏坏了云人。
他脸上残留的血泪未拭,眉心却是悲到极致的狠戾:“是,你说的是——我虚年,无父无母无子,祸兄长,杀挚友,万人唾弃——二界因我大乱,挚爱为我而死,我是孤家寡人、天煞灾星,连阎王爷也不肯为我网开一面!”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在鬼界回荡,震耳欲聋,天降雷雨,竟连阴曹地府也因他而泣。
阎王沉默良久,久到虚年眸中散黑,他才开了口:
“虚年,我话还未说完。我只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怀中的猫是死了,可那小人——却还未离去。”
虚年大惊,忙低头,探云人并无呼吸,脸上又茫然。
“你存他亡魂固然只能阻他转世投胎,并无大用;可他却有一小缕生魂正与你的生魂相缠,且已缠了有一段时日,快要与你生魂融为一体了。”
“什么!?”虚年仰头,已满是希冀,“可……他的生魂怎会与我相缠?!”
“……你们当真是相好么?怎的他什么也不告诉你,”阎王叹,“他乃世间唯一屠龙手,龙脉之外唯一能取你性命之人;照理来说,他与你**,吸了龙精,他人魂便都是你的了,你死,他必会随你死,而他那一缕魂,便早已与你结缔了。”
虚年怔着,说不出话来。云人七夕谷那句“你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了”如雷贯耳,直击眉心。
“你命够苦,却也够幸,”阎王苍声道,“苍天老爷到底是留了条路让你走,或许是悯龙族无后,不忍再看你神灭。
“只是万事需代价,将他魂与你魂分开不比剖丹,剖丹乃你肉身可承之苦,可这离魂之痛,或许会痛到你三生三世忘不了——”
“现在便做,”虚年没有半分犹疑,“离魂也好剖丹也罢,我只要他活!”
那整整一夜,鬼界被龙吟淹没,众鬼归巢,孟婆抱怨奈何桥上的魂都被龙啸吓跑了,非要等着明日再投胎,新熬那一锅滚烫的孟婆汤也是白瞎了。
苍天苦他,却也怜他,那相缠的魂魄若要生生剥离,无异于人鬼神魔最酷之刑的加和——可这世上,唯有神脉可承此痛,即便神族,从那魂台上下来,也已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那台上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生剖龙丹时可一声不吭的虚年竟整夜化龙而啸,是该历了多大的苦难。
为助他离魂,那阎王竟化了形身亲自操刀,苦工之后,从龙身又化为人形的虚年竟在台上那刺目的血泊中抬了眼皮,对阎王道:
“分我一半寿命给他,不要多也不要少,一日都不能差。”
阎王按了他的脑袋一把:“小子,你说了一万遍了。”
——阎王只助龙族,正是万年前龙族对他有恩。虚年此刻奄奄一息却仍闲不住嘴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先祖老母,往事拂尘,竟又浮现于阎王眼前。
鬼界翌日,阎王大汗淋漓抬头——废了百年修为为这小儿离魂,终于是成全了他们。他拂袖,再次化身为天地,对虚年道:
“他那残魂太少,要想养全,还要过些时日;那肉身并不是养魂的最好容器,放进去他也是僵体一个,我便先把那魂放到那小猫身上了——待它哪日魂养好了,记忆便也恢复了,自会飘回到那肉身上的!”
虚年咳嗽,咳出了点血,粗喘两声,待那血咽回去,才虚声问:“过些时日,是多少时日?”
阎王笑:“也许十年,也许百年。”
而后,天雷滚滚,阎王闭关,鬼界赶着虚年走。
小猫睁开眼,在虚年血肉模糊的躯体上来回地蹦,使坏似的在他伤口上抓挠。
虚年任它挠,渗血的嘴忽然冒出一个灿烂的笑——他伸手,轻轻摸小猫毛茸茸的脑袋,道:
“云人,我等。”
等你万年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