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春晖经常到大姐那里报道,有时也拉着陈瑶一起,陈瑶却不乐意,大姐那里的聚会只能用“虚头巴脑、惺惺作态”来形容。即便如此,也还是拗不过春晖,陪了他几回,据春晖说,大姐很喜欢陈瑶。
每回去都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做生意的、有吃官饷的、有掮客、有专业人士、有僧亦有道,每人脸上无一不带着期盼和**。每每又都是在那湖南夫妇俩的有机餐厅里免费吃喝,陈瑶只道白吃白喝不合适,每次去都不空手,总带些小礼物。
有次碰到个做服装买卖的人,大姐随口给人出谋划策:“中国太缺乏原创精神,总是抄老外的,那能做好吗?你看人家爱马仕,印度的元素日本的元素信手拈来,集百家之长。我觉得咱们这唐卡元素就不错,为什么不能用在服装上,而且中国信佛的人还多,你把这个元素用上,别的不说,佛教徒这个市场就够你吃的,再说,这也是有功德的事儿,你这不是还宣扬佛法了吗?”
那人只听得频频点头,啧啧称叹。
陈瑶心中一凛,偷瞄了了眼春晖的反应,春晖却只顾着陪笑应和,并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陈瑶回程问春晖:“大姐说入股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出资啊?她大概占多少股权?”
春晖说:“具体的还没谈,但我看她的意思,估计是用资源换干股,等拿下来沈阳那个项目,我们就好谈了。”
陈瑶追问:“那她现在这块地,你们给她做整体设计规划,是不是也是免费的?”
春晖咧嘴:“你怎么突然对我的工作有兴趣了?拼命三娘,你把自己工作料理好就行了,别操那么多心啦,乖!”他伸手轻拍陈瑶的脑袋,像安抚一只家养宠物。
陈瑶不甘心道:“你就说她付没付钱吧?”
春晖也有些不耐烦起来:“没付又怎么啦?合作总要表现出诚意来,人家那么深背景,多少人上赶着还巴不上呢,我们无非就是顺手帮她把这块地做了,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实力?凭什么跟你合作啊?你呀,就知道盯着那点儿蝇头小利。”
陈瑶不高兴了:“我觉得她这人就不靠谱!你看她今天,还当着我的面儿呢,就能把我那天说有关唐卡和爱马仕的话大言不惭地当成自己想法说给别人,这不是借力打力吗?她到底什么背景你搞清楚了吗?”
春晖愈加不耐,争辩道:“她每天要见多少人,哪儿还记得清具体谁说了什么,要不是你说,我都不记得你还说过这话。而且咱谁能保证自己的话都是原创的,要这么说咱也别写字儿了,还都是人家仓颉造的呢!再说了,她那种背景是能随便满世界张扬的吗?不说别的,北京这地界儿、两块这么大的地,你觉得没关系能拿到吗?每天那么多人找她,合着都是傻子,就你精明。”
陈瑶从来没因为工作的事跟春晖拌过嘴,只是她觉得种种迹象都透着可疑,怎么春晖这么聪明的人却看不出呢?
由于大姐这片地面积大、细节多、牵扯的水电管道等改造异常复杂,春晖不但时不常要应酬,晚上回家也经常会熬夜做方案画图纸,有时陈瑶免不了要唠叨两句,结果二人为此没少产生龃龉。
苏欢欢果然做了基金经理,陈瑶在公共汽车站灯箱上看到了印有她半身像的巨幅产品发行广告才得知的消息。以人物作基金发行海报并不鲜见,但基金经理本人亲自上镜的,这也算业内头一遭,陈瑶立时便对她和“一言堂”的传闻笃信不疑。
近期街头巷尾的招贴广告上,苏欢欢不是陈瑶唯一的熟面孔,另一位是朱莎。因为她在一部突然爆火的连续剧里出演了女二,就像很多配角远比主角讨喜的故事一样,朱莎的星运终于不再踟蹰不前,一夜翻红。除了广告灯箱、杂志封面,大小屏幕上也常现她的身影,她被称为“大器晚成的青年女演员”。
陈瑶以往对国产电视剧兴趣不大,这次为了看熟人,特意把这部平庸之作找来看。
即使再不喜欢朱莎,她也不得不承认,朱莎塑造的这个角色很有魅力。那种自由、放浪不羁、不在乎世俗成见的性格,也许正源于演员自身性格,所以才能演绎的如此真实精彩。
可巧,剧中饰演和她苦恋的男演员和钟宇还有几分相似。看着他俩在屏幕上卿卿我我,陈瑶经常会恍惚,误以为在看钟宇出轨实录,她想王欣可能也会有此想法。
但转念一想,现在已成明星的朱莎应会有所收敛。一则,演出通告接到手软的她,哪儿能像以往当十八线小演员时那么清闲,有空跟钟宇私会;二则,以往除王欣外,没人在意这桩婚外恋,但作为名人的朱莎一切都会被置于阳光下,以后会有更多人替王欣关注和监视朱莎的私人生活,她理应有所收敛;如果朱莎再能因走红而离开钟宇那简直堪称完美。无论怎样,都是王欣赢面大,陈瑶禁不住要为这个分析结果而欢呼雀跃。
一个周末,春晖又被大姐拉去卖命,陈瑶则怀揣欢喜去看王欣。
她特意买了王欣喜爱的蓝绣球,囡囡爱吃的马卡龙。陈瑶挑了覆盆子、蓝莓和开心果口味,甜品和花都是粉粉嫩嫩,令人看着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心情舒畅。
她幻想会看到钟宇失意在家的颓废样。然后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徐来、孟波之于自己,注定让人痛苦的恋情,还是早了早好。
钟宇并不在。王欣头发长了不少,胡乱扎一个髻子,许久没染,发根处白的黄的黑的交杂错乱,扎起来看得更分明。她穿一件洗的看不出颜色的大T恤,里面没穿胸衣,整个人松松垮垮、肿泡泡没精神。陈瑶心痛她,提议说帮着带囡囡,让她去修修头发、做个美容。王欣却懒懒的不想动。
人人都说北京风沙大、水土不养人,钟家姆妈这几年倒是圆润了不少,灰黄的面颊上也见了一丝红。她已把陈瑶当成熟人,有些不方便跟儿媳妇讲的事儿,也乐得跟陈瑶议议,每回陈瑶来了,她也不再躲,倒像是自家亲友来串门,一并凑着一起说笑热闹。
这会儿,老太太拿了个针线匣子出来,坐在沙发另一头,一边缝缝补补,一边跟陈瑶聊新近八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又不是过不下去,非要闹离婚,这脸上多难看,童老师又不吃喝嫖赌、在外面又没有女人,连烟酒都不沾,怎么他女人就这么死心眼,哎呦呦,真是想不通、搞不懂。”
陈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谁,只随便听一耳朵,嗯嗯附和两声,眼睛里看的却是粉嫩可爱的囡囡撅着小嘴在生气。她见陈瑶带了马卡龙便要吃,奶奶都拿拿小碟盛了要给她,却被妈妈制止住:“妈,马上要吃饭了,别给她吃零食,要吃饭后吃,不然一会儿吃不下正餐,您又要着急。”
囡囡从奶奶针线匣里拿出小人抱瓜针垫,把或长或短、有粗有细的钢针小心地从或着流云万福或穿百蝶穿花纹样的锦衣小人儿身上拔下,仔细地扎进中间的被小布人儿环抱的团子里。陈瑶看着囡囡善良可爱的举动,想到钟宇有希望就此回归家庭,嘴角渐渐泛起笑意。
王欣扱着拖鞋,在屋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陈瑶只道她因为朱莎爆红,心里不舒服,料是她没想到自己分析的那几层,但又不方便说破,正寻思能不能找个恰当的方式把这心思漏给王欣,王欣却出其不意告诉陈瑶一件大事:“肖建国被双规了。”
陈瑶一惊,不知道和袁毅父亲的事儿是否有关联。
王欣说:“听说事情很严重,牵扯到很多关系,甚至包括以前局里的人。”
局里跟陈瑶唯一有关系的就是陈景仁和谢晓岚,一个是附中老师,一个虽是处级,但无实权,素来不沾银钱往来,平时没少被谢晓岚说他不通人情世故。陈瑶发现母亲自己虽不屑于花时间在人际关系上,但却希望配偶能人情练达、世故老成,实有双标之嫌。
陈瑶知道父母绝无可能卷如其中,心下安定,只见王欣颇有惴惴之意。
她对王欣说:“还好跟你没关系了。”
王欣眼眶却有些红,她说:“就是因为没关系了,反而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当年好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他落难,我却一个人躲了。”
陈瑶才知道她今天状态不好是因为肖建国的缘故,这便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时间不知怎么安慰,只能搂搂她的肩膀,说:“不见得就会有事,也可能就是协助调查。”
王欣颓然道:“怎么可能没事儿呢,彭伯伯都被扯进去了,这事儿小不了。”
这时陈瑶手机响起来,钟家姆妈让囡囡拿给陈瑶,囡囡接了电话打开免提键,是卞雨佳。
陈瑶刚说了声:“欸,什么事儿?”
那边就风急火燎一口气说下去:“出事儿啦!你还记得上次在三里屯你骂的那对狗男女吗?那女的是朱莎吧?她被娱记拍到和上次那男人的亲密照……”
她说的太快,没给陈瑶关免提的机会,等听到朱莎的名字时,王欣已经竖起了耳朵,亲密照三个字一出口,陈瑶才慌急忙关了免提。
王欣脸色发青,低声但坚决地命令她打开免提。
这么多年来,陈瑶第一次又感觉到王欣用长辈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她只能依言行事。
“她不是去参加上海一个颁奖礼吗,前几张照片都拍得很糊,看不出是你朋友她老公,结果有两张他正好转过来,面对镜头,特别清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赶紧跟他提个醒儿,跟朱莎说一声,是《明星周刊》,快想想办法,不然这一两天可就见报了。”卞雨佳并没有意识到陈瑶旁边还有别人,还想接着评论两句。
陈瑶说现在不方便,慌忙挂断电话。
钟家姆妈虽然在厨房,别的话都没听清,只听到“朱莎”二字便大声说:“是那个明星朱莎吗?小宇以前教过她呢。蛮漂亮的姑娘,就是皮肤有点黑,一上电视化了妆都看不出来咯,现在这个化妆真的是蛮灵阁。“
王欣盯着陈瑶手机,怔怔不出声,不知是思考还是发愣。
陈瑶一时羞愧语塞,怕王欣怪自己把她的家事告诉了别人。
王欣突然发声:“你快给钟宇打电话。”
陈瑶起先没回过神儿来,王欣一把抓起陈瑶手机飞速按了一圈数字,递给陈瑶说:“你来说,别说我知道了。”然后她退出卫生间,关上门。
陈瑶手脚发麻、头脑发木。
“喂,您好,哪位?”钟宇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年轻。
陈瑶尽量控制自己,把卞雨佳透露的情况跟钟宇说了一番,钟宇连声道谢,匆忙挂了电话。
陈瑶回到客厅,只见王欣坐在饭桌前。
陈瑶记得原先王欣家的灯都是橘黄色暖光灯,不知何时餐桌灯却换成了冷白的节能灯,此时白森森发寒的顶光在她眉眼、颧骨下打下长长的阴影,整张脸像战后的城市,满目疮痍。
这是陈瑶在王欣家最难捱的一顿饭,吃罢,她帮钟家姆妈把碗筷收到厨房,找个辙想赶紧走。王欣却主动提出要送送她。
二人刚出单元门,王欣便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瑶自觉有愧,把从妇产医院开始的事竹筒倒豆子般毫无保留告诉了王欣,包括自己的事,似乎只有拿出最私密的事来交换才能减轻愧疚。
王欣幽幽道:“吃亏的总是女人!”
陈瑶想安慰她:“钟老师很爱你,我觉得他只是软弱,不会拒绝别人,也不懂怎么处理复杂关系,所以那个朱莎才会有机可乘。”
王欣突然笑了一声:“这话应该把宾语换一下,钟宇很爱朱莎,因为不会拒绝我,所以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陈瑶愣在当下,不知此话何意。
王欣长呼一口气:“我想喝酒,你陪我,咱们边喝边说。”
王欣拉着陈瑶到附近的簋街,俩人领号排在永远门庭若市的胡大门前。
陈瑶问她:“你不是不吃辣吗?”
王欣盯着满地瓜子壳说:“跟老肖生活那么久,总能吃一些了。”
王欣要了50只小龙虾,两盘凉菜,两瓶啤酒,一口菜还没下肚,她就咕嘟咕嘟灌了自己半瓶酒。
陈瑶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欣目光幽暗:“我还不认识钟宇时就知道了。”
钟宇和朱莎的事在王欣原来混的艺术圈子里尽人皆知。那时的钟宇在别人眼中是典型的痴情种,为了给爱人铺路可谓尽心竭力,只是师生恋毕竟有悖常理,所以并不能高调示人。
在自视甚高者面前夸耀一个异性的情感生活,往往容易激起前者的好奇心和征服欲,王欣不幸也落此窠臼。还没见到钟宇,王欣已对他兴趣满满,待到见面,略施小计就博得了他的好感。
千里之堤尚可毁于蝼蚁穴,遑论脆弱的人类情感。钟宇也无非血肉之躯,且低估了命运的力量,他敢接受王欣,大半因着对方有夫之妇的身份,并未做长远计,谁知有了孩子。他又是个善良人,舍不得亲骨肉。但既得了王欣,却也放不下朱莎,或许得了朱莎,亦舍不得王欣。
王欣说完钟宇,突然转到肖建国,她一边讲一边落下泪来,虽然后悔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但言语间俱是情深意重。陈瑶听得不胜唏嘘,正是“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王欣喝得烂醉,陈瑶把她送回了家。
分别前,她不忘叮嘱陈瑶一句:“记得帮我问一下你朋友,钟宇那事儿最后怎么样了,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