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前脚刚离职,苏欢欢就入职了。
因为搞不清公司里的一些首尾,苏欢欢现在倒是经常向陈瑶打听。有趣的是,原同事们只知陈瑶和苏欢欢是校友,但不了解二人私交深浅,也会跟陈瑶闲话苏欢欢的八卦。一段时间下来,陈瑶既知道了苏欢欢是怎么看待别人的,也了然他人是怎么打量她的,倒把这个老同学里里外外搞得比她本人还清楚明晰。
苏欢欢前几年跟在保险公司做风控的师兄结了婚。她不遗余力向陈瑶描述据说曾在校篮球队叱咤风云的师兄老公,陈瑶却毫无印象,她脑子里唯一的校队主力只有孟波。
后来他们夫妻还请陈瑶和春晖吃过饭,看到对方白白净净、肥头大耳的样子,陈瑶依然联想不出曾在大学见到过这么一号人物。对方倒是热情洋溢地夸赞陈瑶她们这届女生如何夺人心魄,勾得他那届男生怎么想入非非,只是学弟们下手太快,迅速把好姑娘都瓜分完了。
即便同桌吃过饭,陈瑶依然记不住这位学长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他脸大面白、皮肉细致、下巴无髯,不用化妆已是一副公公扮相。所以就私底下唤人家“公公”。
虽然交道打得不多,但陈瑶已经开始反感“公公”了。
起因是陈瑶向苏欢欢要她们部门的规章制度以供自己参考,当时苏欢欢正在外开会,满口答应第二天回公司就发给陈瑶,但是到了第二天却推三阻四起来,一会儿说文档找不到,一会儿又说要走流程才能从部门秘书那里调档出借,最后陈瑶托宋大姐帮了这个忙;又有一次是南方某媒体请陈瑶帮忙联系京城基金公司做债的基金经理匿名电话连线发表对债市的观点,陈瑶知道这种时候是无成本跟媒体搞好关系的绝佳时刻,说来也巧,她跟本地各个公司负责推广的同仁都很熟稔,唯独跟自己老东家负责这块的新人不熟,故而不好通过那人跟基金经理联系,恰好苏欢欢刚被升为管债的基金经理助理,想来她的观点应该跟顶头上司一致,就请她晚上接受这个访谈,她也是应的爽利,晚上媒体欲连线时却电话关机,搞得陈瑶面上无光。
联想起每次求她办事都是起先满口答应,一回家就横生枝节,陈瑶难免不怀疑跟“公公”有关。再后来连苏欢欢也承认自己风险防范意识不强,要不是“公公”每每替她把关,不知道要在业务上栽多少跟头、吃多少亏,由此更加坐实了陈瑶的判断。只是之前陈瑶所托之事并无风险之虞,足可见这“公公”无非是过于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罢了。
所以当陈瑶从宋大姐那里听到苏欢欢的绯闻时,不由竟生出了几丝幸灾乐祸之意,暗喜“公公”活该被绿。
据宋大姐说,苏欢欢搭上了“一言堂”,所以一路平步青云,来了才半年就从一个研究助理变成了基金经理助理,据说公司拟发行的基金也会由她管理,那苏欢欢就是基金经理了。
陈瑶想起之前跟她只讲过部门员工间的勾心斗角,利益纠葛,但是从未提及股东层面的纠葛,如果传言属实,一旦股东变换、“一言堂”离开,那么苏欢欢又将如何呢?
陈瑶这大半年来因为准备CFA,跟朋友们走动少了起来。这日,卞雨佳约她陪着去徐顺那里取婚纱照,她欣然前往。
记得早先在村儿里见到徐顺时,他看起来活像柯勒惠支画里的人,没来由的苦大仇深,一脸丧气,如今坐在位于东四胡同工作室里的他又化身塔玛拉·德·蓝碧嘉的画,大体积、周身散发冷冰的物欲,工作室里重新摆上了他原先放在村儿里那些对大多人而言不知所云的黑白作品。
卞雨佳好奇:“怎么这会儿不怕客户不懂了?”
徐顺周身就像松了提线的木偶,胳膊腿都歪扭扭垂下来,只梗着脖子尖着嗓子说话:“有钱袋儿里搁着,有活儿屁股后头追着,谁他妈闲的慌还装孙子哄丫挺的玩儿。”
沙拉笑着解释说徐顺工作室在北京艺术照市场名头已经打出名头,还上了《精品购物指南》排行榜,现在活儿多的接都接不过来,最近正忙着招人呢。
陈瑶笑赞:“恭喜早日步入财富自由!然后就可以随心所欲追求理想啦!”
徐顺嘿嘿一笑,拖着长音:“妹妹,等你以后有什么理想了,就知道话儿不是这么说的,财富自由既不是一个人追求理想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咱老祖宗不是还讲过 ‘饱暖思□□’ 嘛,有钱人多了去了,有几个去追求理想的?永远别小看人性,真正追求理想的不是疯癫就是傻,钱根本不是障碍。”
陈瑶说:“也不用那么绝对,老话儿还说‘大隐隐于市’呢,我觉得你这样挺好,不着急找,或许就碰到了。我不懂,乱说啊,只是感觉艺术憋不出来,是碰到的。”
徐顺说:“是这么个理儿。”
在一旁边默然不语的陈慧突然开口:“不过也不能否认世俗生活对艺术追求的束缚和妨碍,当然,在有的领域追求理想和世俗生活是不矛盾的,比方说陈瑶,你们金融圈一点儿不拧巴,这种不相互矛盾、不拧巴的行业就深受大众喜爱,对吧?但是不论什么行业,如果你对事业的追求到了极致,就势必会影响生活,哪怕是投资,你说是不是?”他望向陈瑶。
想到几年前公司请来的一个台湾基金业著名女强人,近五十的,无家无子,除了工作,孑然一身,陈瑶不禁点头赞同。
徐顺斜睨陈慧,半开玩笑半挑衅地说:“老陈是作家对吧?作家跟画家确实都特爱较劲儿,那几年画家村里有人都穷成那逼样儿了,也不急着赚钱,有人找他买画儿,他听人家要什么什么颜色,好跟家里壁纸家具颜色配得上,当场能跟财神爷起急,说不卖就不卖了,巨他妈牛逼。佩服,我到今天也佩服,老陈应该跟他们是同道中人。生活算个屁,生活就是艺术的拦路虎!”
陈慧微笑不语,陈瑶以为他就此打住,正要到里间去看卞雨佳选结婚照,突听得陈慧又开口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但凡追求艺术的人大多思想丰富、情感充沛,所以七情六欲比普通人只多不少,不管是物欲还是**。没人跟好日子有仇,但凡搞艺术的人没准儿对生活品质要求还更高,但是时间精力总是有限,无法兼顾。除非是真爱,真爱意味着牺牲。我相信真爱艺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要从别处汲取灵感的话,是会放弃有限的个人生活而把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艺术追求里去的……” 他突然有些面赭,又补充道:“说的不好,也许不是真爱,是着魔。”
徐顺笑道:“这话听着耳熟,雷锋叔叔也说过‘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卞雨佳从里间给丈夫帮腔:“确实好多人也是身体力行的啊,卡夫卡、太宰治、比亚兹莱。”原来她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眼见要起龃龉,便及时杀出来。
徐顺说:“太宰治可没放弃啥,他不但不放弃,还把自己那些情儿都当了药渣子。”
陈瑶很不喜欢太宰治其人,插话道:“他绝对是渣男一个,自私懦弱,可惜渣得又不够彻底,寻死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大的解脱。”
陈慧说:“卡夫卡是个好例子,但也不多见,他始终没有步入正常家庭生活,虽然很多人说他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祭给了写作,但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健康问题,因为他虽然不停地订婚悔婚但却始终保持工作,在我看来婚姻与写作的冲突其实远不如工作与写作那么剧烈。”
沙拉叫起来:“那是因为在婚姻中没有负起应有的责任才会这么想吧?!”
卞雨佳从里间探出头来表情怪异地撇了陈瑶一眼。
沙拉并不知道陈慧和卞雨佳之间的细节,她甚至不知道陈慧辞职已久,说这话全是无心之言。但卞雨佳却误会陈瑶泄露了他们夫妇的秘密,陈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辩解。
陈慧倒是毫不在意,冲妻子浅浅一笑:“也有可能,工作时我会紧张,不愉快,还觉得牵扯太多精力,婚姻让我感觉很舒服放松,可能确实雨佳承担了太多。”
卞雨佳跑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斜靠着陈慧:“谢谢老公夸奖,你也别妄自菲薄,天天给我做好吃,瞧我这都胖了多少啦。”一边说一边捏着自己腰上的肉,让陈慧揣揣肥瘠。
陈瑶赶紧说:“别光顾着秀恩爱,哪天也请我们饱饱口福啊!”
卞雨佳还没答话,陈慧先一口应允下来。
徐顺也凑热闹:“我看行,听者有份,我可以备个肘子,咱怎么得来个正宗德国烤猪膝啊!”
晚上回家,屋里黑着,春晖应酬还没回来。
陈瑶也不开灯,倒了杯梅子酒,抱膝缩在落地窗前厚厚的地毯上,静静望着窗外,远处墨蓝色天幕下影影绰绰的楼宇树木勾勒出自然随性的天际线,星星点点灯火点缀其中,盈盈闪闪像夜游的萤火虫。她突然想起徐顺对自己说的:“等你以后有什么理想了……”,忽而心里便升腾起一股伤感,因为明知对方所言非虚。
春晖回来时,她已睡着。春晖满身酒气,凑过来亲热,一会儿便把陈瑶折腾醒了,他很少这样,原来是有喜讯分享。
他的合伙人不知通过什么路子结识了一位很有背景的大姐,此人在各地方土地资源管理部门人脉颇广,愿意参股春晖公司,并承诺能帮他们拿项目。
春晖醉醺醺地说:“要是真能傍上这个靠山,咱们这辈子都不愁了。以后让娃就上门口那个国际学校,课间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在操场上踢球。”
陈瑶虚无缥缈的理想迅速被男人描绘出清晰的轮廓:一个在国际学校绿茵场上奔跑的孩子。
她想多问两句,春晖却已发出了鼾声。
大姐在京郊有块地,邀请春晖和他的合伙人李宇航去帮她看看怎么规划。她打算搞成一个多功能休闲综合体,目前里面已经有个试营业的有机食品餐厅,她还计划做些艺术画廊、儿童美育和周边商业。
正值春暖花开,又是周末,春晖便带了陈瑶同往。
说是一块地,其实是跨了一条市政路的两块,一边是片废弃的工厂,另一边是块被灰黄色水泥墙围起来约几十亩地的大园子。
春晖把车停在紧闭的两扇大黑铁门前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看门大叔从里面给他们把门打开。一个高个头、宽肩膀、一身三宅一生、梳着草间弥生式齐耳短发、带方形黑框眼镜、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满脸笑容、步履轻快地从里面迎出来。
她一面跟春晖打着招呼:“路好走吗?还算好找吧?”一面亲热地揽住陈瑶,道:“春晖太有福气了,瞧你女朋友这模样、这气质,多标致、多高级,我一看就喜欢。”
陈瑶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知怎么却反而隐隐有些反感。
那园子一圈围着些低矮,颇有设计感的建筑,中间孤零零一个大浅坑,上面架着 “Z”字型钢架桥,一些巨大的当代雕塑零零星星搁在浅坑里。
大姐此时站在桥上挥斥方遒:“等夏天在池子里放满水,这些艺术品在水中的倒影又是一景。”
春晖道:“想想就觉得壮观,而且很有涵义,艺术品的陈列方式,也是一种再创造。”
李宇航连声附和:“这必须得是有思想、有见识,眼界开阔、才能想出这么牛的点子,一般做地产的哪儿有您这底蕴。”
大姐也不谦虚:“做地产不能太low,应该有使命感。人民群众的品味提高不仅仅在书本上、还要在生活里,把生活的社区、吃喝玩乐的商业区、包括整个城市搞好了,天天熏在这美里,自然品味就提高了。我女儿在法国学艺术,那摄影作业,不管拍什么、随便怎么拍,出来都是大片儿,为什么?不就是整个环境、城市处处都是美嘛?”
大姐句句在理,众人唯唯称是。
大姐领着大伙儿在园子里略略参观一圈,临到中午,便留众人在有机餐厅里用午餐。
餐厅是夫妇两开的,外加一个厨师一个服务员,大家边吃边听大姐介绍她和这对夫妻的渊源。
原来这两口子本来在湖南开湘菜馆子,做得颇不错,后来在上海北京各开了一家私房菜馆,大姐就是在北京这边偶遇他们的。大姐说是想在自己的商业体内打造高端有机餐厅,以后做成连锁,在全国各地拿下来的商业地产里铺点开店。如果他们夫妇有心合作,大家可以共襄盛举,形式也是大姐入股他们的餐饮公司。结果夫妇二人就把心一横,让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家店面,二人则亲自带着最好的厨子扎在大姐这世外桃源里,潜心研究菜式,为以后的全国连锁店做准备。
饭后大姐又邀众人去她办公室喝茶小坐。
她那大班椅后诺大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最上面一层是整套《传世藏书》、第二、三层是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下面均为佛教十三经、中国古典文学丛书、鬼谷子丛书、毛□□选集等成套典籍,角落的书格里间或有《**》、《红墙内外》、《走下神坛的XXX》、《XXX回忆录》、《史记中的治国理政智慧》、《王阳明》、《曾国藩传》、《商道》等不成套的书。
陈瑶见她办公室里挂着启功的字。想起有一段时间,哪哪儿都有这位老先生的题辞,自己当时还和孟波嘲笑过一番,不禁暗自莞尔。又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黑底金漆唐卡。
大姐引大家围坐在她专设的茶台四周,指着边上的一个没有标识的大饮用水桶说:“你们尝尝我这个水泡的茶,很多时候茶不好喝,都是水不行。”
李宇航一口抿下,舌头在口腔里很努力地搓磨了一番,叹道:“真是好,清香回甘,特别!”
春晖也跟着:“确实不一样,大姐,您这是什么水啊?”
大姐把沏茶的活儿顺手交给春晖,说:“这是一个老战友从海拔五千米的雪域高原弄来的天然泉水,非要每周给我空运过来,我本来是觉得太麻烦他,但是喝上一两回这个水泡的茶,别的水就没法入口了,没办法,没办法!”
李宇航涎着脸道:“那敢情好,我们也算是沾了大姐的光了。”
陈瑶本就不喜应酬,她虽能体谅春晖工作的难处,却瞧不上他对大姐低三下四的态度,一颗心上上下下,好不难受。
只听那厢正谈到如何发扬唐卡艺术,陈瑶道:“我记得之前有个做设计的朋友给DIOR秋冬眼影做的平面广告设计用的是中国皮影戏,效果非常棒。其实唐卡也可以用□□马仕丝巾的图样,印象中马仕用过印度莫卧儿图案纹样,也用过日本中世纪武士盔甲图样,唐卡无论从颜色还是线条都很适合,就看怎么设计了。”
大姐说:“这点子好,我是爱马仕的VIP,下次活动一定要跟他们提提。我说什么来着,春晖好福气,女朋友一看就是那种有思想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