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喜欢看伍迪.艾伦的电影。记得《汉娜姐妹》里从头到尾画外音都是不同角色的内心独白,你可以对他们的想法一目了然。而临近影片尾声,镜头对准一个角色不断推近,但画外音却没有如期而至,之后再也没有画外音给观众读心术般的特权了。
她最近对孟波亦有同感。
孟波说暑假有实习机会,也跟同学们约了要一起去西岸旅行,问她有没有时间同去。
陈瑶工作不满一年,年假没几天,自然无法同往。他俩联系频率越来越低,现在基本一周能有一封邮件就不错,时间对不上也不勉强,于是□□上基本不再有实时对话,取而代之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彼此留言。
孟波从一部时时刻刻把内心独白说出来的电影,变成无旁白电影,最后几成默片。
几个女生有默契般不再赴彭涛的约。卞雨佳把陈瑶心里想的说在了明面上:“他自己爱做妈咪谁也管不着,但凭什么拿我们当小姐啊?!还是免费的!”
这件事陈瑶心里有愧,毕竟姐妹们也是通过她才会认识彭涛。曾几何时,她觉得彭涛还有几分真心,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王欣生产后她还是第一次去探望。一方面是忙、一方面是不知道送什么好、还有一层是耽搁的越久越不好意思,总担心对方觉得是因为她没有利用价值了才走动不勤的。
有次她跟卞雨佳沙拉抱怨不知道该送新生儿什么,沙拉说她出生时有人送给她一把TIFFANY的银质手摇铃,她到现在还装在一个饼干匣子里。这给了陈瑶灵感。她在王府饭店找到了这个自己因奥黛丽赫本那部同名电影才知道的品牌,虽然没有手摇铃,但是一柄小银勺已经花去她半个月工资。
当她提着那拥有自己专属色名的蓝色手提袋按响王欣家门铃时,所有的疑虑歉意早已一扫而光。
开门的是个身材精瘦、脸色灰黄的老太太。她鼻子有些鹰钩,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却犀利有神。她站在门口略显狐疑,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捕捉的笑意。
陈瑶觉得她的表情呈现出一种中间状态,可以瞬间切换成笑脸相迎或者冷面相对。可能是看到陈瑶虽拎着礼物,却是个小袋子,所以一时拿捏不准应该用哪副面孔才好。
说明来意后,老太太把陈瑶让进屋里。
只见沙发上铺着几块花布,开放式阳台上连起两根尼龙绳,挂着乳白色尿片、各色小衣服和大大小小的布单,各种童车摇篮堆在晾晒的衣物下,原来的绿植已没了踪影,花花绿绿的小碗摆在茶几上,里面是半凝固糊状物,茶几面上也有几滴,书房里堆着的各种纸箱一直挤到门口,在客厅就能一目了然。
老太太带着极浓重的南方口音对陈瑶说:“我是钟宇姆妈,王欣在楼上奶囡囡呢,你洗个手再上去看她们吧。”
陈瑶连忙叫钟奶奶好,老太太面带不悦道:“你叫我钟家姆妈好了哇,你不是王欣朋友嘛?”王欣只好改口,依她所言,洗了手上楼找王欣。
楼上也是乱哄哄的一团,公共区域添了张沙发床,王欣正半靠在床头奶孩子。
如果说上次她见到的王欣只是有些发福,那么现在的王欣就是臃肿。杂乱的短发一看就是几日没洗,在后脑勺处被压的平趴一片,脸敷泡泡看起来不也太干净,溢出肉的下巴颏儿和脖子练成一条弧线。最吓人的是她的胸,不像活人身上的部件,巨大、肿胀、坚硬,青色的血管像盘根错节的虬枝向中间集结。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王欣脸色还不错。
她冲陈瑶做了一个不出声的“嘘”,陈瑶心领神会,蹑手蹑脚走过去。
那婴儿嘟着脸,闭着眼凑在母亲胸前努力吮吸。看不清样貌,只见到皮肤很白,细软的头发毛茸茸附在小脑袋上,像只可爱的小兽。
王欣倏尔抬头,对陈瑶笑了笑。
那是陈瑶从未见过的笑容,带着母性的光辉,她的眼睛不再剔透晶亮,也罩上了柔光。陈瑶发现她眼下泛青,想是夜里也要照顾孩子,面颊上起了点点黄斑。距离第一次见面,不过两年,她的变化可真大啊!
王欣见到陈瑶很高兴。她还像过去一样爽朗直率,看到陈瑶拎着知更鸟蛋色的袋子,孩子似的小声但急促地催着快打开给她瞧瞧。
孩子不再使劲,王欣用食指轻轻戳戳她嘴边鼓鼓的肉,依然没动静。王欣转过身,即轻又稳地把孩子放在床上,拉过一角薄被盖在那圆圆软软的小肚皮上。
陈瑶这才有机会看清小家伙的长相:覆着一层金粉色绒毛的小脸上,皮肤几乎透明,额头上淡淡的血管温柔地流淌,长长的睫毛紧紧压在下眼睑上,洒下玫瑰色的阴影。鼻子小巧可爱,还没什么鼻梁,嘴巴被肉鼓鼓的脸蛋儿挤得嘟了出来,像只小雏鸟。
陈瑶突然想起曾经B超单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小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酸酸地塌下去,她鼻子一酸,泪涌了上来。又怕被王欣看到,赶忙一边假装眼里进了东西一边由衷赞叹道:“太可爱、太漂亮了,简直就是天使本使。”
王欣微笑着:“还算是集中了我和她爸的优点。”她转了转脖子、抻了抻肩膀说:“可算是哄着了,走,咱俩下楼聊。”边说边用一些被褥作围栏,把孩子围在中间。
王欣一边下楼一边捏了捏陈瑶的肩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工作忙的吗?”
陈瑶忍不住把工作的事大致跟王欣讲了一遍。
王欣说:“工作的事儿你也不用太急,尤其是这人际关系,跟下棋差不多,有时候你觉得没棋走了,放一放,诶,说不准什么时候棋路就活了。你不动别人也会动的,你们总经理和总监没必要一直针对你,况且他们也不见得就会一直待在这里。”
王欣毕竟跟肖建国过了十年,说起工作来,他们的口气竟很相似。
陈瑶问她当母亲感觉如何。
她想了半晌说:“喜忧参半。”
王欣说不知道是只有她这样,还是天下所有母亲都不容易。她自从怀孕就很折腾。离婚、结婚、因为自己是高龄产妇,所以在做羊水穿刺前一直提心吊胆,对孩子唯一的期望只得“健康”二字。等好容易生下来,依然是担心。吃少了怕不够、吃多了怕撑到,每天等孩子大便成了头等大事……
大部分时间都甜蜜的让人难以置信,远胜所有恋爱总和,但偶尔午夜梦回,却觉得生了个专属黑洞,无论你有多少能量也能被她吸干净。王欣不知自己是否能源源不断提供这种能量和爱。
“最吓人的是你给自己生生造了一个最爱出来,一个没有她你就活不下去的人。”王欣一脸柔软:“囡囡两个月的时候一到晚上特定时间就哭闹不止,我和钟宇查了很多书,担心是什么严重的病,当时想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自己也不要活了,还好后来自然就好了。”
因为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笑,上周她都还在担心女儿不会是脑瘫吧,因为自己孕期的心理压力委实太大,担心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好在这周已经能抬头了。
陈瑶不太明白能抬头和是不是脑瘫有什么关系,只觉得眼前的王欣透着焦虑和神经质,跟刚才风轻云淡给自己指点迷津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活脱脱“爱生忧与怖”的范例。
王欣突然停下,凝神静听,然后说:“还好,她还没醒。”接着讲为人母的感受。
好在钟宇非常爱孩子,她原先对钟宇是因为孩子跟自己结婚这点还颇有微词。
陈瑶心惊,这是她之前没有提过的。但想到第一次见钟宇,此人就因不肯杀生而拒绝吃鱼翅,便可知他对己出的孩子更不可能放弃。
王欣说,但有了孩子后,她不但接受了这一点,甚至还很欣慰,看到父亲爱女儿温情脉脉的画面,她常比男人爱自己更觉幸福。
陈瑶完全不能理解王欣此时的所思所想,只觉得数月不见,孩子已把她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二人聊天的当儿,王欣婆婆一直在厨房忙碌,这会儿用条帕子围着腰走了出来,一边“哎呦,哎呦”捶着自己后腰。
陈瑶开始觉得这个老太太不面善,并不十分喜欢,但见她为了后辈辛苦劳作,联想起把自己带大的爷爷,心里便多了几分亲近。
老太太也不见外,直直坐在陈瑶边:“小姑娘,多大年纪啦?”
陈瑶礼貌作答。
她又说:“有男朋友哇?”
陈瑶点点头。
“那还不赶快结婚,要我说啊,早结婚早生孩子,不然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带的哇,孩子质量也不大好。”她当着王欣的面巴拉巴拉讲了
这一通意有所指不中听的,王欣不免一脸不快。
陈瑶也十分尴尬,觉得果然开始没看错人,这老太太不是个好相处的。
陈瑶说:“钟家姆妈,年纪大生孩子有年纪大生的好处,像我这个年纪,都没玩儿够呢,工作又特别忙,有时间生也没时间养。”
“有事业也是好的哇,总能占一头的啊,我侄女是硕士毕业,在外企工作,赚钱可多啦,日子过的也蛮潇洒的,潇洒够了再生孩子,可以雇人的嘛。”
王欣忍不住插道:“妈,咱们也可以雇人啊!”
老太太提高嗓门道:“我们哪里有闲钱雇人啊?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呀?小宇现在天天在外面,周末两天都排满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养孩子呀?他在外面开源,我们也要体谅他,在家把这个节流的事做做好哇,你说是唔是啊?”她突然转过来面对陈瑶问,陈瑶一时怔在那里不是怎么回答。
老太太还没说完:“你们都嫌我把家里弄的乱糟糟,你看哪一样是用不到的哇,再来个阿姨,我告诉你哦,沙发都给你睡满。”
王欣脸色铁青,不跟她理论,拉着陈瑶径自往楼上走去。
老太太吊着脸追在后面:“你不要嫌我说话不好听哇,有了孩子日子不可以像你们原来那么过法的……”
王欣扭过身站在楼梯上,冷冷对婆婆说:“您声音小点儿,别把囡囡吵醒了。”
老太太这才嘟嘟囔囔回了厨房。
王欣走到床边弯身查看熟睡的女儿,扭头看着陈瑶挤出了无奈的苦笑,引她进了卧室。半闭上门,才轻声说:“这也是有孩子后的感受,你都看到啦?”
陈瑶道:“很难想象钟宇那么个温文尔雅的儿子怎么会有这么个十三点的妈。”又宽慰王欣:“好歹能帮着分担家务,不然也挺忙的吧?”
王欣说:“是她不让雇阿姨的,理由你也听到了。但是又天天抱怨累,其实只要孩子睡了,洗奶瓶啊、洗衣服啊,收拾家里啊,我都会做的。她嫌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单子收到柜子里不方便拿,就都摊在明面儿上,这和有没有阿姨根本没关系……”
听着这些离自己尚遥远的鸡毛蒜皮,陈瑶有些思想抛锚。她只看到王欣的嘴一张一合,像只搁浅的鱼,不禁在想:她后悔吗?
以往她来看王欣,两人还会聊到肖建国,这次她原本还担心提到此人自己会尴尬,现在看来真是多虑了。王欣的世界被挤得满满当当,根本容不下任何别旁人。
她忽听得王欣说“卡尔维诺”,思绪被拉了回来。
“《…的城堡》里好像说过,所有的选择都有反面,这就是中国人说的有得必有失。我得了女儿,就失去了自由和舒适,钟宇他妈帮我解决了一部分身体上的负担,就会给我带来心理上的折磨,我这么想想也就好过一点,而且每次看到囡囡,想到有那么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一起做,就很期待……不管怎么说,她总会一天天长大,情况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陈瑶很高兴王欣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乐观,这时候的她似乎摆脱了肉身的桎梏和现实生活的困境,发出了和以往一样的光芒。
陈瑶总算又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王欣。她感叹这就是读书、观影、思考带来的好,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一个中世纪被囚禁在地牢里的思想家,□□终日备受折磨,天天坐卧不得,但思想却很自由,可以跨越时空,无拘无束。
不知不觉中,她已把王欣现在的生活与那个地牢画上了等号。
她问王欣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王欣说有时间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就很好。
陈瑶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在这样忙乱的家庭吃饭不啻在给人添麻烦,就起身告辞。王欣也不留她,陈瑶说:“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在网上跟我聊。”王欣抱了抱她,说:“别嫌我烦哦”。
二人正道别,钟宇回来了。王欣很高兴,说:“刚好你看会儿孩子,我送陈瑶去,”哪儿知楼上却传来囡囡的哭声,钟宇忙道:“我哪儿哄得住啊,还是你去哄囡囡,我去送陈瑶吧。”说着就陪陈瑶下了楼。
钟宇也是个当爸爸的人了,但是和原来却几乎没变化,只是稍胖了点,气色显得更好,身上的少年气还依稀可见。
陈瑶夸他气色好。他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我妈来这几个月,把我和王欣都催肥了,原先在家那会儿我就被她喂得很胖,好容易来北京减下来,现在眼看又要破功啦。”
陈瑶夸囡囡长得可爱,集中了他和王欣的优点。当爸的更是喜不自胜,说他一直喜欢女孩,就怕生出男孩来。
陈瑶奇怪,问他为什么喜欢女孩。陈瑶从小到大,几乎没听过几个父母头胎就说自己想要女孩的,尤其是父亲。
钟宇说:“大家都说女孩在这个世界上负担很重,要遭遇种种不公,其实对女孩的不公有多少,对男孩的不公就有完全对应的一套。”
陈瑶愿闻其详。
钟宇道:“女人的选择其实比男人广,你可以有进取心、也可以安于现状,你可以选择事业、也可以选择家庭,你可以强悍也可以温柔,你专注于一项爱好是有情趣,你没有爱好是踏实度日,你可以德才兼备、可以柳絮才高、也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
陈瑶立时开始后悔自己犯贱的愿闻其详。听他又开始酸文假醋,絮絮叨叨,想起今天在他家的所见所闻,只觉这个男人敏感又自恋,他难道看不出王欣的困境吗?看起来那个家他自己也不想回,却任由两个至亲的女人苦熬。
陈瑶不客气地回道:“男人至少在一件事上比女人自由。”
钟宇说:“你是指生育吧?”
陈瑶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在医院堕胎的一幕幕,情绪激动地:“对,女人的子宫就是她的原罪,怀孕、堕胎、生产,哪一样不是跟痛苦连在一起的,甚至要冒生命危险,即便生下来,也像是把命分了一半出去似的,而且还变得更不可控,一旦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有时都不是半条命,而是整条命都被抽走了。”
钟宇怔怔地看着陈瑶,沉默半晌,很疲倦地喃喃到:“可能大家的角度不同吧,有时,有时我也想用命去换一件有价值的、美好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比方说孩子,然后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她身上,让必然衰弱的生命融入一条新生的、蓬勃奔涌的生命之河里,你就会变的坚强有力,可以冲过一些他人设置的关隘,比方说进取心、比方说才华、或者理想,或者别的什么障碍。”
这下陈瑶不仅惦念王欣,也开始担心起这个看上去比妻子更加脆弱的男人来。
新生命的到来难道不应该是充满希望和喜悦的吗?还是说这件事同世间所有其他事一样,也是“此之甘饴,彼之砒霜”?
所有想清楚生养孩子意味着什么的且仍愿意承担这一责任的,都是勇士!敬勇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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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为人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