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3章 消失的爸爸

十一月下旬的某个周五晚自习后，陈芍臻照常合上了厚厚的练习本，随之走出头晕眼花的几何世界，回归到现实。教室里响着懒懒散散回家的声响，突然一阵骚动，教室里站着的坐着的都齐刷刷地朝窗外看去。

“下雪了！”走廊外有人兴奋地喊道。

陈芍臻收拾好书包，走到有点拥挤的门口。从门口到走廊外挤着一群人在大呼小叫着“下雪了！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初雪，和寒冷来的正是时候。

陈芍臻挤出人群，她心里很开心，但是也有点担心，下雪的话公交车应该不会停吧？妈妈在家会不会等她很久了？她一点时间都不敢拖延，在略微拥挤的走廊里左右穿梭，终于穿过集市一样的八班走廊，立刻消失在昏暗的楼梯灯光里。

楼梯间的灯好像是耄耋的老人，摇摇欲坠地喘息着，发出的光又微弱又昏暗。又感觉像是上完了一整天课程，被吸干了精力和魂魄的学生眼睛里发出的光一样，茫然又无助。陈芍臻一边想着妈妈今天可算从青岛出差赶回来了，兴奋得一扫一天的疲劳，眼里反而熠熠生辉。最后一节楼梯了，狭窄的楼道直通外面红砖铺成的三人宽走道，但今天看不到红砖了，外面是齐齐整整，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

看到眼前的景象，陈芍臻愈加兴奋起来，脚步像跳跃的兔子。刚下完最后一节楼梯，脚刚踏上地面，谁料脚底一滑，惊得陈芍臻顺势一把抱住一旁的楼梯扶栏，但还是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一声“哎呦”，直接让她起不来了。

陈芍臻还没缓过来，只听见背后一阵匆忙的下台阶的声音，随之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左侧，传来紧张的声音：“你没事吧！摔到哪里了？”陈芍臻龇牙咧嘴地侧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她仔细辨认才认出来是张子林。

他一边说，他一边伸出两只手握着陈芍臻左臂想要把她拉起来，但又没敢用力，还在等她回应。

“好疼！”

“能站起来么？”张子林问她。

陈芍臻深吸一口气缓缓往外吐着，缓了缓，感觉疼痛不似一开始那么厉害了，心里又有点着急，生怕两个人堵着个楼梯口让别人不好走路，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正好看到有两三个女生说说笑笑地下来了。她赶紧说：“扶我一把！”张子林听她这么说，赶紧用力，顺着她的速度，慢慢把她扶到一边，双手用力撑着她。

几个女生渐渐压低了声音，有些疑惑又好奇地看向他们俩，陈芍臻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努力想把身体撑直，一只手摸着屁股。张子林仍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陈芍臻终于挺直了腰，神情不再紧绷，肌肉逐渐放松了下来。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眉头紧皱的张子林，笑了笑。昏黄的灯光下纷乱的雪花在楼梯口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陈芍臻白皙红润的脸颊在楼梯口外的大雪反的光映得越发饱满。张子林看着她笑起来眼角扫入鬓角的眼睛，紧张的面部也随之舒缓开来，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好像不怎么疼了。”陈芍臻开心地说。

“那就好。下雪天楼梯太滑了，得小心一点。”

陈芍臻“嗯”了一声，便戴上羽绒服帽子，同他一起往外面走。

“一会儿你怎么回家？走回去还是公交车？你家里有人来接你吗？” 张子林问她。

“我坐公交车回去，但不知道这么大的雪，公交车有没有停。”陈芍臻担心地说。

“公交车应该都没停。你坐几路车？”

“我坐505。你呢？”陈芍臻反问他。

“我也是505。”

“嗯？我怎么从来没遇到你坐505路？”陈芍臻疑惑又有点惊讶。

“可能这辆车坐的人多，你不一定能注意到我。”

陈芍臻长长哦了一声。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近处，远处，传来纷杂沉闷却让人很安心的踩雪声。陈芍臻太喜欢听脚步扎扎实实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了，以至于让她忘了身边还有个人。

“那你到哪一站下？”张子林见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忍不住问她。

“我到井塘路站。你是哪一站？”陈芍臻说道。

“我在你下一站曵北桥。”张子林回道。

“曵北桥那边啊，那我们离得还是蛮近的唉。你家住哪里？”陈芍臻因为家住在县城的北部，属于新开发区，而班里走读的同学大多数住在老城区，特别是女生，没有一个人跟她同路，所以她每次上下学都是只身一人。听到班里有人跟她同路，她还是蛮兴奋的。

“我家在香江花苑。你家住哪？”张子林问道。

“你家住在香江花苑啊！我记得朱红勋他说他以前也住在那边，后来他们家在东边哪个小区来着买了栋别墅，就搬走了。”陈芍臻一边说，一边心里想起以前她妈妈跟她说买房子的时候，她小姨建议她买香江花苑，但因为是高档小区，买完再装修完，要“倾家荡产”了，就在她升入初中后离这个小区一站路的地方买了现在住的地方。

“我家在璞壳湾。”陈芍臻接着说。

俩人一言一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校门口，穿过马路，朝着东边的公交站台走去。马路两边的路灯低垂着头，勉强照亮了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空间，路灯与路灯之间交叉着黑暗，也交叉着光亮。大雪连成片遮挡着本就不富足的灯光，整条道路比平时暗了一个色调，越加昏黄，朦胧。路两边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都低着头，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三两个相互搀扶，在昏暗的夜里谨慎又艰难地走着。路边也密密麻麻杵着一排伸长着脑袋的家长，有骑两轮的电瓶车的，有骑带棚三轮电动车的，还有开汽车的，也有一群开摩托和三轮车的黑车司机在热情又机械地四处招揽学生上车。

学校斜对角有一条小巷子，日常都是摆满各种小摊子，卖肉夹馍的，卖煎饼果子的，卖《读者》《青年》各种杂志的，卖各种近代国内外作家盗版小说和散文集的，整条巷子挤的满满登登，比乡下集市还热闹。这会儿晚了，巷子口只剩下几个小吃摊冒着热气。陈芍臻一边听张子林嘴里说着话，一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着，看着张着嘴哈着气又叫嚷的人们清晰而鲜活的面孔。

“你饿了吗？”张子林见她不看他，只顾看着路边的小贩，忍不住猜测道。

“啊，没饿，”陈芍臻回过头，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不好意思笑了笑，“这个时间还这么热闹。”陈芍臻喃喃地说。

“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吧？你家人是不是等着你回去给你过生日？”张子林说道。

陈芍臻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才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应该没有跟别人讲过啊。”

张子林笑了笑，没有看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说道：“上次班里几个女生不是要给你过生日，结果你说你的生日是阴历，不是阳历么？”

“奥，对对！”陈芍臻忽然想起之前她同桌问过她生日是哪天，结果她以为是阳历，弄错了。但是那次过后她应该也忘了。陈芍臻没敢说他居然听到了她们的讲话，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难道他喜欢她？她心里怀疑了起来，脸上却装作啥都不懂。

正当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化解尴尬时，突然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她立住了，开始四处找声音从哪里传传来。

“那边！”张子林指了指公交站台前方五十米远的一辆白色汽车，陈芍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身穿着一身白色皮草的长发女人从驾驶座里探出半截身，正朝她使劲地挥手，陈芍臻立马喜笑颜开也兴奋地招手回应。

“是我妈来接我了！”陈芍臻开心地朝张子林说道，眼睛亮亮的。“要不，让我妈捎你一段吧？我们家离得也不是很远。”

张子林沉思了一下，说：“不了，公交车应该马上就到了。你赶快去吧。”

陈芍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来感觉他确实不想搭车，另一方面也觉得两人确实不够熟。她看看前面的妈妈，又朝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瞅了瞅，又着急地看了看妈妈，说：“那好吧，那我先走了。”陈芍臻抬头看看正低头看着她的张子林，抿起嘴笑了一下，抬起右手跟他做了拜拜的手势，刚一转身要走，又听见张子林慌乱叫了她，她连忙回头看向他，他冲她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笑，说：“生日快乐。”

她一口白牙露了出来，开心地回应道：“谢谢！”又冲他摆了摆手，转身沿着马路超前走去。她低着头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脑子里不停地回忆他刚刚的笑容，又回想日常在教室遇见他的各种蛛丝马迹，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动了一下，另一种别样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坐上妈妈的车副驾驶，陈芍臻扭头看着画着弯弯的月牙眉，正对着后视镜涂着红红的嘴唇的妈妈，一头又厚又密的头发披在后背，毛毛的皮草也掩盖不了她纤细的四肢。

陈佳抿抿涂好的嘴唇，盖上口红盖，将后视镜翻上去，扭头笑意盈盈地望着陈芍臻，只是笑，没言语。

“妈，你这件皮草是新买的？”陈芍臻问她。

“嗯！咋样，好看不？”陈佳开心地向她炫耀，“可滑溜了，你摸摸！”

“我手脏，晚自习弄了点墨水，还没洗呢。”陈芍臻缩了缩手。

陈佳侧过身，一脸爱意地望着她，嘴里啧啧道：“瞅瞅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俊儿！嗯？瞧这柳叶眉，这双眼叠皮儿，这大眼睛，这高鼻梁，这小脸小嘴！”

“你就直接夸你自己不就得了，拐这么多弯干嘛。”陈芍臻鄙夷地看着她。

“那可不一样！夸我我当然开心，夸你我更开心！咋样闺女，最近一周自己一个人在家害怕么？学习上还顺心么？唉，对了，刚刚那个帅哥是谁？你同学？该不会是我闺女交男朋友了吧？”陈佳的话好像炮仗，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哎呀妈妈！你别乱说！就我同班同学，正好放学碰到一起走的。再说你离得那么远，你看得清他脸么？”陈芍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

“我看着轮廓身高身形这些就感觉是个帅哥。我看男人眼光可能不太行，看帅哥还是可以的——真不是男朋友？”陈佳紧追不舍。

“真的不是！”陈芍臻差点要喊出来，“就是普通同学。”

“我呢你也知道我并不反对你谈恋爱，但你今年，奥不，今天，刚刚满16岁，还属于未成年，牵牵手可以，越轨的可不行，知道了么？”陈佳声音压低了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妈妈呀，你想得可真多！大学前我不会谈恋爱的。退一万步说，以前你都跟我讲过了，我知道的。”陈芍臻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

“还有，不能影响学习！学习是你目前阶段最重要的事情，以后你工作了，你的工作就是最重要的，这是你人生的主线，其他任何人不能影响到你的路......”

“哎呀我知道！”陈芍臻感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以前不是讲过吗，人生的主线不能偏，任何人、任何关系都只能是锦上添花，妨碍到我的都不行。你不就是我的榜样嘛！我都懂的。”陈芍臻瞅了瞅陈佳一眼，“妈，可以回家了么？我吃了一周的食堂了，好想吃家里的饭菜。”

陈佳满意地嫣然一笑，一拍方向盘，点火，说道：“回家！你杨叔叔已经做好饭菜等你回去呢！”

“杨叔叔也来啦？我好久没看到他了。他这次跟你一块去出差的吗？”陈芍臻问她。

“对，这次他跟我一块去的。本来今天他要回乡下看看他老妈的，他妈妈前段时间干农活不小心从拖拉机上摔了下来，现在在县医院躺着呢。他回来家里人才告诉他。”陈佳不急不缓地说道。

“啊，奶奶伤得严重吗？杨叔叔没去医院看着吗？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啊？”陈芍臻焦急地问道。

“我们一回来就已经去过了。他大哥目前在医院陪着呢，说明天再让他去换。”陈佳说。“他妈状态还可以。脚后跟粉碎性骨折，刚手术完，还在恢复期。”

“那我要不要去看看奶奶？”陈芍臻又问了一遍。

“明天你杨叔叔去换班的时候，我带你去一趟。”陈佳回道。

大雪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铺天盖地。进了小区，陈佳停好车，下车。陈芍臻挽着陈佳的胳膊，踩在厚厚的雪上，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