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德殿中,药味淡了些,不似前几日那般冲鼻。
皇帝嚼着口中的蜜饯,眼睛迷蒙着窗外,全然没有让跪在一边侍候的太子起身的意思。
等到宫人来换香,皇帝才如梦初醒,“库勒来朝,有没有节外生枝?”
太子拱手毕恭毕敬道:“回父皇,儿臣会尽力让王子王妃安然无恙,父皇只需安心养病,无须操劳他事。”
“嗯,”皇帝想起旧事,眼底的波纹深了些:“你皇姐好不容易回一次娘家,你替朕好好待她。”
太子脸上涌起笑意:“那是自然,儿臣也想皇姐想得紧。”
皇帝不置可否地吐了口痰,咳得惊天动地,太子一脸动容膝行上前,替他抚了抚后背。
“宸儿,你兄弟姊妹不多,多容一容吧。”皇帝微微侧头,与他几乎是耳语道。
李宸嗅到他身上没完没了的苦味和腐朽的老人气息,面上悲痛道:“父皇,原是孩儿让您忧心了,孩儿该死!”
侍立在一旁的储事大监陆常寓,脸上的沟壑比皇帝少上一些,岁数也是。
皇帝一扭头,他便行步无声地走到皇帝身边,隔开太子与皇帝:“万岁爷,差不多该歇息了,下午还得去御花园踩踩风,好得快。”
“嗯。”
就在李宸要告退时,皇帝突然问道:“矜远那孩子最近在做些什么?”
李宸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表面仍是不紧不慢道:“秦遥将军一直在乾昭营,这段时间估计忙着库勒来朝的布防。”
“那孩子心善,人也实诚,自小给你当伴读,这么多年也没给过他什么,”皇帝每说一句,李宸就心慌一句,果不其然,“我看他也到适婚的年纪了,正好,你完婚后就是他,常寓,朕一时想不起来,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李宸欲上前,被陆常寓一个眼神定住了,听他二人有来有回地商讨,皇帝转向他道:“有理,那户部尚书的三千金不错,才德兼备,也不算埋没了他,太子,你看如何?”
“……父皇赐婚乃是天恩,矜远知道了想必也会感怀父皇的。”
皇帝浑浊的双眼注视着他,不久后摆摆手,他秉礼告退。
从务德殿出来,守在殿外的迁齐便跟上辍在身后。
他的婚期就在八日后,依皇帝的意思,是让库勒一行人留下来,举国同庆。
“呵。”他不禁冷笑出声,疾步走在不算显眼的宫道上。
前方拐出两名女子,长相有着三四分的相像,她们见到面若寒潭的太子,纷纷见礼。
太子冷冷地注视着,从腰间摸出一张平安符,莫名其妙道:“原来是章家姐妹,免礼免礼。”
章丘鸿认出了那符,不动声色道:“殿下若是没事,那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本宫看章尚书久不在任,虽说有太卿帮着他,不好总是挂着名却干着闲职,二位说是不是?”他的目光落在章丘嘉脸上,险恶地笑了笑。
章丘鸿一时没做声,倒是章丘嘉一拍手,赞叹道:“太子好提议,我看要不就罢了那老头的官,省的我们还一天到晚替他东奔西走,此举甚妙,此举甚妙。”
户部尚书乃是朝廷正四品官员,那是三言两语就能罢免的,更何况章丘鸿做事滴水不漏,否则不等太子发难,早被其他人一拥而上分而食之了。
太子皮笑肉不笑,撕了符迈步远去。
待他走远了,章家姐妹才继续谈话。
章丘嘉回头瞥了一眼,越想越莫名,“姐,你说这太子是不是月事来了?虽然平日里也总是阴晴不定,但也没放到台面上来,还有,他瞪我干嘛?我抢他媳妇了还?”
章丘鸿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行了,还在宫中,慎言,”略略思索,她道:“回去让小昱给爹传封信,最近朝中风声鹤唳,还是各司其职的好。”
“有理,”她狠狠点头,吐了吐舌头奚落道:“免得总有不长眼的要给咱们穿小鞋。”
“端妃娘娘的话,你怎么看?”两人走出偏门,上了等候在此的马车,章丘鸿方问道。
章丘嘉平日里没个正形,章家那个真正挂闲职的人非她莫属,闻言默然片刻,正色道:“她一个久居后宫之人,也真是没办法了才找上我们,只是……”
“不可尽信。”
章丘嘉叹了口气,点头道:“太骇人了,而且都是猜测,若是贸然行动,只会折了夫人又赔兵。”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一直到快下车时,章丘鸿道:“你让丘生把秦遥叫来,一起吃顿饭。”
“对啊,还有小遥!”
于是绑上信鸽,很快给章丘生传了信。
这段时间被楚帅支使得团团转的章丘生一看信上都没提自己,惆怅了好一会儿:“到底谁是你们亲生弟弟啊?”
发完牢骚还是任劳任怨地跑去找秦遥,前营后场绕了一大圈怎么也找不见人,问了门防才知他早早出门去了,也没说是干什么。
章丘生抠了抠脑袋,疑惑道:“这小子一天忙什么呢?”
秦遥也不知道自己一天该忙什么,只是被太子缠住,便难以脱身。
他自幼入宫,被选为太子伴读,因此东宫也有他的一间安身之地。
那时东宫还不是东宫,太子也不是太子,而是长广王。
幼时每每下学之后,他回到自己屋内,矮他一截的长广王会捧着枕头跟在身后,可怜巴巴地问他能不能同榻而眠。
不知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长广王有梦魇的毛病,总是在半夜一身冷汗地大叫惊醒,再由秦遥轻声哄着,泪眼朦胧地入睡。
后来他随阿姐去青州游历,两月后方回,他与李宸都长高了不少,他自觉没变多少,李宸却仿佛变了个人,对他疏离、冷淡,眼神里似乎还有厌恶。
他们不再同榻而眠,甚至不怎么说话,能免则免。
秦遥不解,却总是找不到机会问他。终于有一次,他堵着门不让李宸离开,逼问他为什么不理自己,如此嫌恶,不如直接让他滚蛋。
李宸不得不直视他,黑沉沉的眼珠打量他良久,笑得讥讽:“摆脱了本王,你想去哪里?”
秦遥看他冷着脸侧身而过,没来得及辩解,颓唐了好一阵。
没多久,李宸从长广王册封为太子,他跟着水涨船高,除了太子不待见他,没人敢不待见他。
再后来,钟家遭逢大祸,他软着手脚就要往外跑,被李宸拽回来死死捂住嘴摁在墙边。
他手脚并用,挣扎个不停,一脚踹在李宸腹间听他闷哼一声,凶神恶煞道:“你要是想死,我不拦你,别连累本宫!”
秦遥哪受过这委屈,在家中有阿姐护着,除了偶尔被父亲呵斥几句,人人见他都会唤他小遥公子。成为太子伴读后更是不得了,哪怕李宸隔三差五地找他麻烦,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敲打”,他心宽似海,睡一觉就忘了。
不明不白的消息传来,他不知家中可好,往日里李宸的不待见全都算在一块儿,他狠狠扒下太子的手,泪眼婆娑地硬气道:“就算死,我也要跟他们死在一块儿!”
李宸顾不上自己血淋淋的手,怒急攻心一掌扇在秦遥稚气未褪的脸上,“混账!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是让你去陪葬的?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这里!”
两人一同为文一同习武,很快缠斗在一起。
秦遥本就心绪不定,加之悲痛过度,很快就没了力气,被李宸死死地压在身下。
他被目眦欲裂的李宸掐着脖子,眼泪从眼角划出,从喉中挤出一句:“李宸……我会恨你的。”
李宸愣怔地盯着晕过去的秦遥,他的一边脸肿得老高,颈间还有被自己抓破的血痕……他扒拉着抱起秦遥,眼眶干涩,抚了抚他的脸,魔怔似的轻声道:“恨我也好,哪里都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