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一脸戾气在看到院中浇花的秦遥时瞬间飞升,唇边不自觉地挽起。
迁齐自然明白他家主子的喜好,话在舌上斟酌了几个来回,还是开了口:“主子。”
太子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示意他有话快说。
“据暗哨来报,万花楼的蛮子被人给收拾了,咱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扔在乱葬岗了……秦将军参与其中。”
“他怎么得的消息?”这姓莫的颇懂中原那一套潜规则,所以明面上的探查根本查不出来,若不是现有防备再有内幕,也防不胜防。
迁齐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道:“似乎与承平派有关,年前秦将军被派去监察瞿家查抄,瞿家瞿忘渊与承平派关系匪浅,与……秦将军,似乎也有些交情。”
承平派既不是一门功夫,也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民间自发组织,颇有些“逢乱必出”的意思。在天潢贵胄眼里,他们是有勇有谋的匹夫,虽然有些棘手,却也免去了不少麻烦,因此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发展。
太子笑了一声:“交情?”
迁齐该上报的已经上报完,此刻不再说话,缩在竹影处当影子。
秦遥闲来无事,又不敢先走,东宫里耳目众多,他不好轻举妄动,只好抢了别人的活给浇浇水除除草,打发时间。
“回来了不进来,杵在门外做什么?”他耳力好,听到有人在门外絮絮叨叨,知是太子回来了。
李宸见他也不回头,卖力地给一株花松土,走上前道:“怎么还让你动手了?”
“我闲来无事,自己找的。”秦遥接过他递来的一方手帕擦了擦手,起身道:“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李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没事便找不得你了?”
“不是……”秦遥有些疲于应付,推脱道:“太子监国,日理万机,哪有那闲工夫找我消遣。”
所以你便去找别人消遣?
这话怨气听着着实太大了,李宸缓了两息,试探道:“暗杀库勒王子的杀手是你做的吧,今夜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秦遥心思转了转,应下了:“嗯,他们形迹可疑,我看着不像良民,便暗中跟踪,伺机除掉了。”
李宸垂头笑了笑,好险没把茶杯捏碎,带着扳指的拇指被挤得发白。
“好,秦将军是功臣,本宫要重重赏你。”
秦遥大概不知道他有个小动作——说谎时会下意识地捏住袖角,像是在找点什么依靠。
“这……”
李宸恍然大悟般抚掌道:“看来本宫多此一举,皇上已经要重重地赏你了……”
“送你一房新娘子。”他点了点秦遥的鼻尖,看他发愣。
“……太子何出此言?”
李宸玩弄着扳指,心不在焉道:“不日皇上便会下旨,给你和章丘嘉赐婚。”
秦遥“噌”地立起身,满脸不可置信道:“嘉、嘉姐?怎么会……”
“皇上念在你伴我多年的份上,决定给你我一个好归宿,”他阴鸷道。
太子婚期在即,离今日也只剩几天。
李宸随手挽起他腰上挂的环佩,轻声道:“矜远,怎么所有人都要分开我们?”
“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这些年太子的性格越变越大,阴晴不定已经是最轻的症状了。秦遥闻言大骇,忙拽着他的手,正要说些什么,迁齐进来道:“殿下,制婚服的裁缝到了。”
李宸看着秦遥牵起自己的手,甩开起身道:“等我。”
这座东宫中的小院是后来李宸专门为他修的,怕他念家,索性按照他家里的布置建了个差不离的,免得他三天两头往外跑。
院里没那么多仆人,除了日常洒扫之外。
午膳时间过了,李宸还没回来。
秦遥心急如焚地在原地打转,一套又一套词在口中默念斟酌,等来的却是迁齐。
“将军,殿下让你不必等了,他有事先行离开了。”
他的心突然放平了,年少时与太子闹脾气的那股劲一上来,他也懒得瞻前顾后,想着:随便你怎么闹,杀谁不杀谁,不怕惹火上身的疯子。
迁齐的印象中秦遥总是心平气和的,甚至带着点纵容和宠溺,顺着他家主子,还是头一回看他拂袖而去,有些新鲜。
这点小事自然也是要跑去打小报告的。
没想到太子听了不怒反笑,不是那种要死不活的笑,而是两只眼睛向下弯、真心实意地笑。
笑着笑着他越想越高兴,连之前的龃龉都愿意往后放一放,还给擎政殿的宫人都发了赏银。
这事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御花园,东风乍起。
皇帝被陆常寓搀扶着,缓步穿行在芳花鲜草中,翻来覆去说些不打紧的车轱辘话。
“朕也真是老了,一场风寒来来去去躺了这么久,”皇帝摇摇头,笑着叹气:“老了啊。”
陆常寓躬着腰抬着手,时不时踹掉前面的碎石子,笑道:“陛下为国为民,操劳这许久,是老天爷心疼您,让您多休息休息!”
皇帝听着这话,心里舒坦,面上也舒展许多,不免想到代政监国的太子:“是啊,君宇这孩子,和朕年轻时有那么些相像。”
陆常寓眼珠子一溜,附和道:“可不嘛万岁爷,老奴听擎政殿的小子们说,今儿太子听了您给秦将军的赐婚,回去一高兴,给上下都打点了庆礼呢,依老奴看,这殿下的有情有义啊,是随了万岁爷。”
皇帝听了却没他那么高兴,眯眼看花间蝶,不一会儿花了眼,别开脸道:“是啊,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
他“哎哎”地应着,把身子躬得更低。
……
城门前,一辆马车驶来,被守城拦住:“且慢,文牒呢?”
驾车人笑得和气,从怀里拿出文牒和一些碎银,隐晦地交到守城手里。
守城对视一眼,抬手放行。
马车离开,守城兵也少了一个,城门下依旧人来人往,无人发觉。
马车中的人神色阴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掀起软帘远远地望着壁瓦鎏金的皇城,恨声道:“没用的东西,人还没到就先死绝了,塞外高手,呵。”
驾车的其中一人年纪看起来比车中人大了一打,唇边的胡子颤动道:“少爷,这里是皇城脚下,有什么话想好了说。”
“少爷”心有不甘,一摔软帘不再言语。
等到了酒楼下榻,分批入城的人也差不多齐了,他和几人聚在房中商讨。
“豫……少爷,你执意来京,是要入宫觐见?”
此人正是豫王李延,封地阳州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看得出把他养得不错。
至少在京城养不出这份天真与骄纵。
他一双狭长的凤眼,飞眉入鬓,与画本上幻化成人的狐妖有几分相似,此刻却焦急道:“等库勒一事过去,怕是李宸的屁股就坐牢了,我要去见……父亲,他见到我,念了旧情,说不定就不会任他胡来了。”
周围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名老者。
豫王觉察到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身子微微前倾,新做的衣料撑出他的单薄和六神无主:“胡老,你说本王该当如何?”
这是他前往阳州时救下的人,后来收入府中作幕僚,这些年或多或少地依仗他,把他当半个亲人看待。
胡老看着他坐立难安的姿态,怕是劝不住了:“人活一世,总要痛快些。”
李延松了口气,笑得妍丽:“知我者,胡老也。”
“明日库勒王子王妃进京,宫中势必百密一疏,”胡老沉吟片刻,道:“少爷修书一封,我找人混进去,只要这封信能到那位手上,想必念及父子,无论如何都会见少爷一面。”
“修书一封……”李延目光沉沉,落在胡老肩头,“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宫中怕不是好混的。”他意味深长道。
胡老拱手道:“我与……陆大监乃是同乡,曾一同入宫,只是时运不济……”他没有说完,后面的李延都知道。
时运不济,遭人暗算,半死不活地扔在道旁,被他救了一把。
“原来如此,”李延抬头看着微微积灰的梁柱,“那成不成,便交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