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飘白,丧钟不绝于耳敲了大半天,按照定制国丧前三天闭市哀悼,商户不出。
明面上的生意做不成,暗地里的生意没停过。
谁走了也拦不住老天要放晴,眼看着夜色泼墨,酒楼外幡旗随风而动,衬得空荡荡的大街更加寂寥。
瞿忘渊跟着几个来京城落脚的江湖朋友吃肉喝酒,侃些江湖往事,替他们在京中安顿打点一番,便打算离开。
众人知他脾性,没强留他作陪,深知君子之交淡如水,混成酒肉朋友,才容易断了情分。
他哼着小曲穿廊而过,喝了两壶也丝毫不上脸,就是脚底有些发飘,冷不丁踹到个肉包袱。
这包袱蜷身躲在转角柱后,抱着酒壶打瞌睡。
“哎,对不住。”瞿忘渊先道了歉瞥了这包袱一眼,转脚飘开了。
不一会儿又飘回来,掰正这包袱,“哟呵”一声:“还真是你啊小将军。”
秦遥听到有人叫将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不真切,连声音都隔着墙,“来者嗝……何人?”
瞿忘渊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跟淹在酒坛子里拎出来似的,见他面色酡红,难受地蹙眉抿嘴……这下他脚下也不飘了,神智也清醒了,晃了晃秦遥:“发生什么了?”
秦遥感觉到有人在唤他,身体也被摆弄着拎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他不常喝酒,刚喝的时候只觉得怎么也醉不了,等后劲上来已经开始不省人事了。
他坐在这儿吹了不久的风,从身到心凉了个痛快,乍一感觉到热源不由自主地挨了上去,眼泪簌簌地掉,抱着大气不敢出的瞿忘渊张冠李戴起来:“原来是我,是我不好,阿姐,你不愿告知于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错了,我太蠢了,什么也没找到……”
瞿忘渊本来被错抱也只是无奈,听他溢出一连串的自贬之词,提起的嘴角难以为继,手一抬合上他的下巴:“醉了就睡觉,少说胡话。”
秦遥上下牙磕在一起,清明了几分,放开他捂着脑袋:“怎么是你,这是哪?”
他被酒劲泡软了身子,站不住,顺着柱子滑坐在地。
瞿忘渊见他烂泥一滩,心头火无名燎起来,蹲下身扳过他的下巴:“秦遥,我每回见你,你都在愁眉苦脸地装稳重,这回怎么了,装不动了?”他对上秦遥泪眼盈盈的目光,喉头一梗松开手,“你就没有痛快过吗?”
“痛快……”秦遥眼睫颤了颤,目光穿过面前的人落到身后灯火晦暗的长廊,痛苦地抓起瞿忘渊的手抵在心口处,低低地哭起来:“我不痛快,我好痛啊,怎么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呢……”
瞿忘渊有些后悔,不该跟酒疯子说这么重的话……手心下的心跳又重又快,他拔出手把人拽起来:“走,我送你去休息,醒来再说。”
酒疯子没有挣扎,任他摆弄,垂着头无声地掉眼泪。
瞿忘渊本不打算留宿,也不敢把他自己留在这儿,只好跑到楼下跟掌柜的要了两间挨在一起的房间,连拖带抱地把人扔在了床上。
刚才又哭又闹的,现在人却很乖,对方要脱鞋他就抬脚,要扯被子他就翻身,要是不开口说话,瞿忘渊还以为他醒了。
“阿姐,你别走了,陪陪我吧,我害怕。”
他扑棱着眼睛盯着瞿忘渊,手拽着他的衣袖,虽然是请求的语气,气力上半点没有请求的意思。
瞿忘渊不打算跟疯子较劲,也平不下一颗鼓噪的心,索性哥俩好地大喇喇往他身边一躺,双手抱头:“罢了,都是大老爷们,能有什么事。”
秦遥得逞一笑,挪了挪身子靠到他臂弯里。
瞿忘渊:“……”
“阿姐,你去哪里了,都不回来看看我。”他抬眼看着“阿姐”侧脸,眼里满是委屈,在他耳边呵气道。
瞿忘渊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偏生被定在了原地,做他的好“阿姐”。
“……事太多了,忙不过来。”
他笑了笑,很快又失落起来:“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帮帮阿姐呢?”
“……你照顾好自己,阿姐就放心了。”
“真的吗?”他抬手抱住“阿姐”,在他肩头抹眼泪:“可是爹不喜欢我,说我害死了娘,说我优柔寡断,不配为男子……”
瞿忘渊头一回听他说起自己,没想到是这么一段曾经,他还以为这眼眶子浅得兜不住的小少爷……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他的手无师自通地轻拍在秦遥背上,轻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爹……爹爹他只能看到自己的路,并不能决定你的路。”
周身的温暖和“阿姐”的存在令他感到安心,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却强撑着不肯睡去:“阿姐……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瞿忘渊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替他拽了拽被角:“睡吧,秦矜远。”
本以为此人会偃旗息鼓,乖乖睡去,谁知他一口咬在手腕,视线却紧盯着“阿姐”。
眼看就要见血,瞿忘渊不由得抬掌拍向他的麻筋,他抖着手泣声道:“我不,你要走是不是,别走阿姐,我会用功的,别不要我……”
“好了好了,”瞿忘渊将他揽入怀中,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疼:“不走,不走,谁都不会走的。”
秦遥抓着他的衣襟,哭了一会儿,终于泪痕满面地睡去了。
灯花“噼啪”一声,折腾了半天,子时早过了。
他撑着手垂眼看怀中睡也不安稳的人,抹掉他面上的水意,轻叹道:“这些年,他对你并不好……”
当年的惊鸿一瞥,如今的兜兜转转,他手指抚过秦遥咬破皮的唇间,听到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声。
“一而再再而三,看来你我有些缘分……”他眼中光亮,拢着一人,想起那日在瞿府门前,那句“此处非蓬莱,自有蓬莱处”。
既如此,你也不要再噩梦缠身了。
八年前,边陲战事一触即发。
瞿凌老帅看着在乾昭营上蹿下跳的孙子,大手一挥把他打发到了边关。
“没有比战事更磨人的了,忘渊,可别中途翘辫子喽。”
别人家都是巴不得自家子孙全手全脚离那险境越远越好,自家的倒好,上赶着送……年少的瞿忘渊轻狂得没边,腹诽着一手操办的爷爷和笑语相劝的爹娘,在激将法里抬头挺胸地被打发走了。
去之后发现被打发来的同龄人不少,都是家中长辈看着战事不算大,想让家中子嗣来捞个资历的。
少年人们很快打成一片,有些还与他一般同在乾昭,只是主将不同。
去的途中他们很快培养起了同袍之情,领兵的主将看着这群孩子兵一个头两个大,板着脸训了几次,总算安分些了。
秦遥也身在其中,和他们这些有说有笑的年轻人不一样,他几乎不笑,跟在主将身边,很有几分学堂里堂管的样子。
有时主将训斥他们时,秦遥就杵在主将身边,不看他们,也不看主将,只是木然地目视前方,仿佛人在此而魂在不知道哪里……
“哎,你知道那个小白脸吗?长得跟姑娘似的秀气的那个,秦遥。”
他身边的人搡他一下,他胡乱应道:“嗯,知道。”
那人在一堆没长开的歪瓜裂枣里端正得太过了,想不注意都难。
“我家里说……”那少年名唤刘跃,是京兆尹的次子,贼眉鼠眼地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咱俩很快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说,容易惹火上身。”
瞿忘渊为人豪气大度,加之嘴甜脑子好会拿主意,这一拨子弟兵都拿他当大哥看,自然也更信服些。
他本来对别家的事情不大关心,官家的孩子皮归皮闹归闹,心思也更敏感些,但知道是关于那人的,他莫名好奇起来,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嗯,你说。”
刘跃压低声音,“那姓秦的,是前几年满门抄斩的大理寺卿钟家之后,他姐姐是监察副史,他是太子伴读,此番也是太子托人安排他的,要不然他怎有资格跟在王将军身边?”
后面他还说了许多八字没一撇的猜测,瞿忘渊心不在焉地听了,想起秦遥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怪可怜见的。
出于这份同情,他自认该多照顾秦遥些,眼看就要到边陲端阳城了。
蛰伏在周边的小国每年总会派人来骚扰,希冀他们嫌烦从指缝里漏出点什么,好让他们捡个便宜。
前几年按兵不动,养得他们越发猖獗,不得不出兵扬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军中用膳比不得家中,自己去厨房拿了餐食寻个空位便可开吃,没那么多礼仪讲究。
瞿忘渊观察了几日,发现秦遥吃得居然只有他的一半,怪不得长不高呢,于是他多拿了些,等着秦遥来放入他盘中。
谁知这秦遥“目中无人”,瞿忘渊挡住了这边,他便绕开去那边,两人擦身而过,他一个眼神也没分给旁人。
瞿忘渊平日里虽不说吆五喝六,上房揭瓦也好用心练武也好,总归有人给他点脸色看……平白被忽略一遭,倒显得他自找没趣了。
他坐在众人中间嚼吧着馒头,听着大家低低地抱怨,猛然起身抬起饭走到冷清的秦遥身边,还没放下,秦遥刚好吃完,起身放碗走人了。
瞿忘渊:“……”
堂中就剩他们几个少年人,他的同伴们笑他:“别拿热脸贴小白脸了,人家有的是靠山。”
刘跃让他别说,转眼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靠山够硬,才敢自己跑来。”
一行人挤眉弄眼间将话说得猥琐,还全然不觉,只当是男人之间的笑话。
瞿忘渊没在秦遥那儿讨到好,也不想跟这帮官家子弟继续厮混,索性嘴里叼着兜里揣着,把碗一磕走人。
本以为这种松散的日子还有得熬,没想到蛮人突然发难,战鼓擂得人心惶惶。
一到这个时候,那些嘴硬的小子们都当了缩头乌龟,谁也不敢往前凑,生怕主将点了人往战场上送。
只有瞿忘渊记着自己是来干嘛的,他头一回上战场,说不紧张是假的。
真到打起来,根本顾不上那些讲究和用招,越快越好,不然就会被一拥而上。周围到处是扬尘和刀剑,马嘶声和血肉撕裂的声音,混着血腥味吸入体内,他擦干手心的冷汗,心无旁骛地交战。
鸣金收兵后,王将军点了他和秦遥的名,要他二人明日跟着他奇袭敌帐
他看着立在前端腿间绑着布条、灰头土脸的秦遥笑了笑,抱拳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