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天上先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渐而飘起了白毛雪。
敌军的营帐靠在关刀山山腰,离端阳城有好几百里的路程,他们从天一黑就开始赶路,此刻已潜行上山。
他们按着探子报来的时间,杀了守路的哨兵,须得在下一班来人之前袭上去。
这一仗不求大败,要的是人心惶惶,不敢久战。
瞿忘渊一巴掌拍在脑门,发现是掉下来的野蜘蛛。他甩了甩手,目光不自觉地移到左前方——秦遥的位置。
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亮极了,与在军中的死气沉沉形同两人。
睫毛上落了白也岿然不动,王将军的手缓缓抬高,他的脊背拱起,随着那手一挥,提剑奔去。
瞿忘渊紧随其后,王将军绕到后面烧粮草,他们在前面闹动静。
守夜的举着火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天太冷了,人久站还是久坐都容易被冻住,因此倒没几个呼呼大睡的,一见有人气势汹汹地攻来,立马吹哨戒备。
瞿忘渊等人吹完了哨才手起刀落,很快帐中涌出一拨又一拨,喊杀声震天。
两边人混在一处,杀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秦遥观察片刻觉出不对,恰好瞿忘渊就在不远处,他扫过压上的刀剑,移到瞿忘渊身边。
“快,掩护我绕过去,粮草在后面!”
瞿忘渊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卖力道:“好,跟住我!”
敌军将领一听,心中警铃大作,同身边人打了个手势,眨眼间涌上更多敌军。
瞿忘渊越杀血越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剑柄上已浸满了血,若不是杀红了眼,还真不容易握住。
但握剑之人最忌杀伐,看不到别人,也就容易看不清自己,很快他破绽百出,腰上受了劈砍的一刀。
他闷哼一声捂住侧腰,单膝跪地,面前砍来一刀被身后人一挑一旋,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秦遥一手扶起他,且战且退,“坚持住!”
他还要逞强,挣开秦遥:“不用……”
此刻敌后方火光冲天,有人哭喊着听不懂的言语,看来王将军那头得手了。
瞿忘渊被腰上的痛刺得清明了几分,还算能战。
敌军将领一看后方失守,免不得乱了方寸,连忙带人往那处赶去。秦遥觉出他意图,暴喝一声突出重围,与那有两个他那么宽的敌将缠斗在一起。
瞿忘渊与他隔着数人,有心无力,只见两人瞬息间过了十来招,很快秦遥就力不可支,肉眼可见地落于下风。
那蛮人看着这面色青白的小子死活缠着不放人,声东击西的怒气一下就压过了慌乱,用不大标准的中原话喝到:“毛都长齐的小子,你找死!”
“秦遥——”
他远远地喊了一声,那人不知听没听到,身边的砍刀让瞿忘渊应接不暇,手臂和腿上很快也见了血。
等瞿忘渊再有空暇时,秦遥已挨了狠狠地一刀在背上,他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蛮人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立马提刀而上再次剁下,秦遥一个翻身,连着躲过了五六刀。
可总有躲不过的时候,秦遥咬牙顶上,被反推到颈边,眼看就要被逼着自刎,秦遥额角的青筋与眼珠一齐迸出,仰头后翻不顾身后的破绽,竭力横剑劈去。
蛮人不及他敏捷,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方才险些就让这小子刺进心口。
秦遥也发现了他的劣势,以快攻猛,扰得蛮人不厌其烦。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将军,秦遥在那边!”
蛮人心念一动,被秦遥捕捉到,再次以玉石俱焚的打法直击命门。
对手很快反应过来,可惜剑已入腹,四目相对,两人皆在角力。
“你瞧不起我,所以,”秦遥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剑尖,“你会死在我手里。”
他拔出剑,踉跄着后退,被人扶住腰晃了晃:“坚持住!”
秦遥的虎口早就裂开,手抖得握不住剑,背后的伤也从火辣辣的疼转为麻木。
他的眼神也开始迷离,还是提了提嘴角,气若游丝道:“风水啊……轮流转。”
风水转不转瞿忘渊不知道,只知道他的主将再不来,他们就真要给这蛮子陪葬了。
“收兵!”
万幸,大后方终于赶来与他们会合,场面几乎呈一边倒的态势。
“别恋战,真正的敌人还在后面。”王将军大喝一声,瞿忘渊背起秦遥,跟着大部队撤退。
隐蔽在山下的战马一听哨声,很快接住了这群破破烂烂的人,玩命地往回跑。
瞿忘渊全身上下的力气都用在抓缰绳上,生平第一回觉得骑马这么有难度,身前还坐了个不知死活的人。
上马前他给秦遥简单至极地包了包,怕他这血流一路,回到军中怕是具冷冰冰的冻尸了。
风雪渐大,天光渐明,从天边蔓延开去,迎着扑面而来的冰渣子,像极了他们的死里逃生。
一回到帐中他立马把秦遥交给军医,自己也体力不支地软倒在地。
王将军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不错,没给你祖宗丢人,这回杀了喀牧峪,够你这一趟了。”
瞿忘渊累得够呛,只想躺在暖和的地方睡到天荒地老,听他这么一说雀跃起来,“不是我,是秦遥,是他杀了喀牧峪,我亲眼所见。”
王将军面露惊讶,“他受那么重的伤是因为迎战喀牧峪?”
“是,那蛮子好像不大看得上秦遥,打得三心二意的,”瞿忘渊想起秦遥那副不要命的模样,“秦遥赢了,会有嘉奖的吧。”
“好好好,”王将军以为秦遥的性格在军中独来独往,平日里不被待见他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还是有一两个贴心的,“兄弟齐心,你够义气。”
瞿忘渊总算心满意足地被军医拖走了。
义气?谈不上吧,人家连话也不跟他说。只是看他如此拼命,再不给点好处,醒来会不会哭?说来他都没怎么见过秦遥脸上有其他表情,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不都是七情上脸藏也藏不住?
他腹诽着睡了过去。
头一回离家千里远,又是要杀人又是要活命的,他不可能不紧张,如今大局已定,他比自己预想地要好些。
这一觉睡得比来时任何一觉都要安稳。
等他迷迷瞪瞪地醒来,天已大亮,我军乘胜追击,由另一位将军带兵压上王将军带回的捷报,帐中没剩什么人,多是昨日回来的弟兄们,鼾声震天。
他踱步慢行,走出帐外又拐回帐中,老老实实披上军用大氅,把自己裹得严实了,才溜达到炊事营里摸了几个馒头拌着剩菜啃了。
啃完才想起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战友,不知情况怎么样了,索性再摸了几个馒头,万一醒了呢。
“他啊,他从今早就开始发高热,烧得糊涂,又哭又笑地吵着其他人,我跟将军请示了一下,把他单独拨到一个帐里了,”军医手下不停,抽空一指:“在那儿,刚给他换了药,不那么闹腾了,你去看看吧。”
这位军医的医术着实不凡,就是下手有点不分敌友,瞿忘渊在鬼哭狼嚎里冒了一手的冷汗,讪讪地告辞离开。
秦遥怕是也没少受罪……算了,能好起来就行。
他整了整自己不自觉的龇牙咧嘴,屏蔽掉耳边的惨叫,掀帘入内。
看得出这间军帐是副将规格,应是王将军打点过了,秦遥安安静静地躺在垫了两床旧被的长板上。
“你怎么样了?”
无人回应,
瞿忘渊走近了看,发现这人双目紧闭,额间布满密汗,两颊透着病态的红。
军医说他这烧要是退了,就是熬过了。
“哎,你可得加把劲啊,醒来就有荣华富贵等着你。”秦遥长发披散,脸也红唇也红,衬得他颈间白得发青,像个病恹恹的艳鬼。瞿忘渊非礼勿视地移开眼,自然也没人接他的话,他掏出馒头,把闲住的嘴堵上。
怕是人家也看不上荣华富贵,他心下暗道,既然都是太子伴读了,又跑去乾昭里端阳边来受什么罪,这里的功名才是最难挣的。
秦遥仰身而起的那一刻,瞿忘渊心都漏了一拍,生怕他非死不可。
算了,这又不是大姑娘,这么惦记他干嘛。瞿忘渊晃了晃脑袋,把秦遥甩出脑外,发现身边还有个热气腾腾的。
馒头也啃完了,他咂了咂嘴,准备开溜。
眼角处有个东西发着荧荧的光,他抬眼望去,秦遥身边放着个巴掌大的玉环,温润有泽。
玉环一般是亲人或情人所赠,放在身上寓意早日归还,环内大多刻有字。
瞿忘渊思忖片刻,低声道了句“抱歉”便躬身从秦遥身上横过,去够那玉环。
许是他大氅上未散尽的寒气惊扰了梦中人,秦遥缓缓睁眼,抬手环住身上人的脖颈,唤他“君宇”……瞿忘渊手里抓着玉环,唇上烫得起火。
半醒之人见他不肯配合着张嘴,颇为委屈地舔走他唇边的面屑,很快手上又失了气力,呢喃着睡去了。
只有瞿忘渊还醒着。
铁盆里的木柴烧成两截,敲在盆边发出嗡鸣。
血流从四肢百骸逆流到天灵盖,又从天灵盖冲回四肢百骸。他捂着嘴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踉跄后退,罪魁祸首还毫不知情,头一歪手一垂睡得不省人事。
他是不是该大喊一句“非礼”?
瞿忘渊虽从小就沾花惹草,很会讨大小姑娘的喜欢,但他恪守男女之别从不逾矩,一天到晚忙着给他爹娘惹事,没空动心。
他长这么大,还姑娘的手都没碰过呢!
“你……”他涨红着脸,颤巍巍地想要控诉,心里七上八下吵得他恨不能跑到雪地里滚两圈冷静冷静。
他慌乱地在原地打转,嘴里无意义地重复着“小事一桩,小爷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是啃个嘴嘛”……
不就是啃个嘴嘛,和这家伙……他一低头,秦遥病歪歪的艳鬼模样就冲入眼中,吓得他连忙转开眼。
别无他法,他狠狠一甩袖,此地不宜久留。
走了没多远,他又蹬蹬蹬地跑回来,手上还攥着人家的玉环呢!
这回他“绕了远路”,离此人十丈八尺远远地把玉环放在另一侧,翘着兰花指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裹严实,跳着脚跑了。